《三年与酒》棠栗 文案: 陈三年死了,死得很彻底,什么都没留下。韩怜生为他在庭院里埋下他生前最爱喝的杏花酒。好酒开封之日,陈三年的衣冠冢被人挖开。齐英王刘歆晔震怒,国师瞿耀逆天而行,开鬼门,招亡魂,牵扯出一系列密事———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传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三年,刘歆晔,韩怜生 ┃ 配角:宋朗,瞿耀 ┃ 其它:灵车漂移,胡说八道,古风传奇 第1章 死亡   陈三年是个好官。为人圆滑,处事清明,为官数载,政通人和。   不过可惜了,他要死了。成为奈何桥上一缕冤魂,飘飘忽忽堕入轮回。   “我不想死。”陈三年跪在刑场上,看着面无表情的行刑官宋朗,低低地说道。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着,不曾流动,他的子民无不悲恸又压抑地等待着他的死亡。   陈三年其实很茫然,从被人扳倒到入狱,再到行刑,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甚至来不及弄清楚自己错在了哪里,便要命丧黄泉。   “悯之!悯之!”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尖叫,陈三年额角突突地疼,这傻子怎么跟过来了?   奇怪的是,周围的官差居然没有拦住他,韩怜生轻易地跑到他的身边,抱着他嚎啕大哭。   陈三年看了看宋朗,对上他意味深长的双眼,忽然觉得这位萍水相逢的同僚亦有交往的价值,如果他能活下去的话。   “悯之!悯之!”韩怜生哭着,不断叫着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语句。   陈三年知道,这个孩子心里苦,自己要死了,没人再这般爱护他了。   “怜生乖,好好活着,陈伯会照顾着你的。”陈三年被束缚着,连给这个孩子最后一个拥抱都没有办法。   “时辰到,行刑。”掷地有声的命令,韩怜生被粗暴地拖开,陈三年闭上了眼睛。   二十八的人生,风风雨雨,人情冷暖,便至此终了,再无牵挂。   “王上,陈三年已伏法。”尖声细语的看太监恭敬地回禀了行刑结果。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男人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老太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王,苍白的日光照不进这座深宫内院,亦照不进那个男人紧锁的心扉。老太监终究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陈三年,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男人喃喃着,“可孤的心好痛,特别地痛。你怕是都不知道为什么孤会治你的罪吧?”   “陈三年,陈三年。”刘歆晔怔怔地流下泪来,乱世人皆苦,你我不可逃,不可脱。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努力再努力! 第2章 归朝   齐英王荣峥十年正月十五,韩将军带兵击退外敌,将边境线向前推进五十里,齐王大喜,举国同庆,歌舞升平。   “将军,您回来了。”陈伯早早地在侧门等候,不敢有丝毫懈怠。   “陈伯,你还是那么客气。”韩怜生一身酒气,许是宫宴上喝多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这也难怪,齐国兵弱,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的喜事了。满朝文武,达官贵族,无不举杯相贺。韩怜生推辞不了,自然喝得多些,何况他今日,心情并不佳。   “将军,老奴让人备了热水,您先洗个澡,去去乏。”陈伯扶着他,慢慢地往内院走去。   “嗯,你先去忙吧,我去后院瞧瞧。”韩怜生打了个嗝,轻轻挣开陈伯的手,孤单地朝后院走去。   陈伯看着韩怜生的背影,抹了抹眼角,竟是老泪纵横。老爷,你走了这么些年,也不曾托梦给老奴,是不是忘记了这家子?老奴一个人撑不起,撑不起啊!   韩怜生走走停停,他醉得头昏,进城那天,天还下着鹅毛大雪,虽然宅子内早已被打扫干净,但仍然感觉湿滑。他小心地前进着,那般虔诚,想干干净净的,再陪陪陈三年。   后院无花无草,只有一株梨树,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杈。梨树下有一个小石桌,两张小石凳,均是大理石所刻,现在只是平添萧瑟罢了。   韩怜生扶着石桌边缘转了一圈,才呆呆地坐了下来。五年前,他亲眼目睹陈三年被斩首示众,鲜血淋漓的场景深深刺激到了他,然而阴差阳错间,他的疯病竟一下好了。   可是疯病没有带走他的记忆,他依旧深刻地记得他与陈三年相处的那些日子。每次想起,都痛到无法呼吸。   “悯之,我今天见到了齐王,当真是气度不凡,有君王之相。”韩怜生冷笑,“可你说这样的人,当初为什么要害你呢?”   陈三年是个好官,八面玲珑,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为一方百姓谋得福祉,他的口碑很好,在韩怜生心里,更是重如泰山。   “悯之,我立了军功,边境暂时安稳,你在那边不用太担心。”   “悯之,过些日子朝廷的旨意就要下来了,我们可能要搬家,不过你放心,我会安置妥当的。”   “陈伯这两年总是唠叨我,早些成家的好,先前我以战事要紧,不肯答应。这段时间,估计就推脱不掉了。”   “悯之,你哪怕托个梦也好,劝劝陈伯,别让他瞎操心。”   韩怜生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仿佛仍和从前那般,和陈三年围着火炉,聊些家长里短。他那时病着,不觉得自己的话多幼稚,此时神思清明,倒无比怀念那段时光来。   韩怜生说着说着,竟伏在桌上睡着了。等陈伯火急火燎地找过来时,他已经冻得四肢麻木,第二天便病倒在家,闭门谢客。   这新立军功的青年将领一回朝,便染上风寒,卧病在床,于情于理,刘歆晔都要有所动作。明面上赏赐了不少东西,也派人过去传旨,慰问了一番。可刘歆晔打从心底对这位能征善战的将军感兴趣,换了身便装,就悄悄出了宫。   韩怜生在外头没有用真名,取了个小字纪年,其中意义不言而喻。而他出征在外,风吹雨打,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容貌变化大了些。虽依稀有往日的影子,但不熟悉他的人是认不出他的。不然,就刘歆晔的性子,怎么可能给他扬名立万的机会?   但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该跑的跑不掉,只能见招拆招了。 第3章 上门   刘歆晔带着几个随从,兜兜转转,寻到了韩怜生的住宅。那是一座看上去就有历史的老宅,古朴却不简陋,这让刘歆晔陡然生出一股怀念之情。   他不清楚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作为君王,他一直深居简出,一来是形势所迫,二来也是为了避嫌。朝中党派林立,他即位之初便饱受党争之苦。如今虽有好转,但出宫次数仍旧少之又少。这种情况下,他断不可能来过这座宅子,何况韩怜生初出茅庐,之前怎么会引起他的注意呢?   “陈三年。”刘歆晔忽然念叨起这个名字,回过神来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他来?   “公子,我们进去么?”一个胆子较大的随从见主子惶惑的模样,以为他反悔了,便小声地问道。   “罢了,去通报吧。”刘歆晔摇摇头,试图将那人抹去,左右应和着,前去敲门。   一个看似机灵的小童开了门,略显稚气地说道:“我家大人病了,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这些天上门的人多了去了,他开门都嫌烦。但是陈伯告诫他,礼数不可废,因此他每次都要费些口舌,将人好好劝回去,几天下来他的耐心几乎达到极限。   小孩子多贪玩些,应付这种事着实难为他。刘歆晔笑了笑,身边的静无意会,上前塞给了这个小童一包蜜糖:“小哥儿,你去给你家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家主人姓刘,名歆晔,见与不见全凭他定夺,可好?”   静无这番话说得很清楚,只需要他进去告诉韩怜生,看望他的人姓刘,无论见或不见,都不会责怪他。   谁知那小童一听,竟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直接将那包蜜糖砸在了静无脸上,叫嚷着:“不见不见!都说了不见了!你们走!”   嚷罢,转身就往宅子里跑,静无眼疾手快地揪住人的后领,将他拖出来,笑话,他主子要见人,哪还有你还嘴的道理?   那小童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对着静无又抓又挠,喊着:“坏人!姓刘的都是坏人!”   静无哪受过这种气,但主人不发话,他也不能真动手打人,只好制住小童乱动的四肢,不料孩子却开始又咬又啃。静无疼啊,忍着不说,一旁的同僚赶紧将二人扯开。   “小哥儿,你为什么说姓刘的都是坏人?”刘歆晔很好奇,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天下姓刘的那么多,总不至于每个人都是坏人吧!”   刘姓虽是国姓,但立国先祖仁德开明,不曾有避讳之说,因此刘姓在齐国不算少见。若是曾有人与这个孩子有过节,也不应该如此偏激。   “我说了是坏人就是坏人,我家老爷就是被姓刘的害死的!”小童边哭边嚷,眼泪鼻涕流的到处都是。   “你家老爷?”刘歆晔莫名紧张起来,“你家老爷可是当今王上的红人,大齐的将军,怎么会死了?你小心你家老爷关你小黑屋!”   “那是我家表少爷,不是我家老爷!”小童哭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哭得越来越凶,“我家老爷可好了,都是你们这些做大官的,逼死他的!”   刘歆晔猛地打了个哆嗦,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家老爷叫什么?”   “阿远,你怎么开个门这么久?”从门里忽然钻出来一个瘦瘦巴巴的老头,见到眼前的这番景象赶忙赔不是,“这位老爷,我家小厮不懂礼数,得罪的地方还请海涵。”   此人正是陈伯,他是认得刘歆晔的,因为老爷的书房挂过很长时间的这位君王的画像。他常年伺候陈三年,即使未见过真人,对那幅画也是了然于心。此刻,他的内心波澜起伏,这位君王如何来到宅子?莫不是知晓了将军的身份?   “无妨,这孩子挺有趣,是我吓到他了。”刘歆晔一眼就看出这是位机敏的老人,想必说话也是有分量的,“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探望韩将军,还望老伯进去通报一声。”   “公子客气,请随我来吧。”陈伯恭敬地请几位进去,阿远想辩解几句,被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地跟在后面,那几个随从都窃窃地笑了。   刘歆晔跟着陈伯兜兜转转,把这座宅子绕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我家宅子年代老了些,构造也不甚合理,这要是绕远了,还望公子见谅。”陈伯解释着,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老伯,将军府上的后院里,是否有一株一人粗,两人高的梨花树?”刘歆晔忽然问道。   “是有一株。”陈伯疑惑,但想到刘歆晔迟早会知道的,便没有隐瞒。   “那梨花树下是否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是。”   刘歆晔慌了神,他想起自己将陈三年贬去渝州做地方官之前,曾与那个人秉烛夜谈。   “陈三年,你可恨孤?”   “不恨,王上是要成大事之人,微臣定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哈哈哈,孤相信你的忠心。那等你回来,你想要什么?”   刘歆晔至今都记得陈三年略微错愕的表情,还有之后他如沐春风的笑容。   “王上,臣想在王城脚下买座宅子。”   “为什么?”   “这样臣老了,走不动了,呆在家里晒太阳的时候,还能远远地看几眼王宫,缅怀一下过去的荣耀。或许,还能在儿孙面前,再夸耀几句当年。”   刘歆晔承认,他很动心,非常动心,他甚至将这句话认定是陈三年的诺言,看着王宫,是不是也看着王宫里的自己?缅怀过去的荣耀,是不是也怀念着与自己相处的日子?   想到那个人会一直注视着自己,刘歆晔就难以掩盖内心的欣喜。那晚,他赏了陈三年自己的画像,他想让那个人时刻惦记着,想忘也忘不掉。   陈三年将这种赏赐认为是刘歆晔的恩典,竟有些忘乎所以地对着刘歆晔说起自己对宅子的规划。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卧室,哪里该置办些什么,没有丝毫隐瞒。   那是陈刘二人最亲近的一次对话,亦是最后一次。等到陈三年任期将满,刘歆晔下令赐死了他。   “陈三年。”刘歆晔又情不自禁地念着这个名字,前面带路的陈伯后背一僵,脚步却没有反常,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那是老爷的教诲。   “老伯,我们这是去书房吗?”刘歆晔问道。   “是的,我家老爷习惯在书房会客,干净,商量事情也方便。”陈伯回答道,“我先带您过去,那几位我会另寻地方歇息的。”   “有劳了。”   刘歆晔在陈伯的指引下进了一间屋子,不大,普通人家的摆饰,靠窗的书桌,临桌而立的书架,连装饰品都极少,剩余的地方都被一张软榻占了去。刘歆晔想起陈三年不耐久坐,这软榻也是细心。   “公子,我马上命人看茶,您稍等,将军过会儿就来。”   “多谢。”   陈伯行了个礼,就领着一行人下去了。   韩纪年,纪,年,纪念陈三年么,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刘歆晔自嘲,说到底还是自个儿太自以为是,陈三年这个人,本就是招人惦记的性子啊! 第4章 投石问路   刘歆晔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九州风物志》?”   是了,陈三年偏爱这类杂书,当年殿上策论更是慷慨陈词,扬言朱子之书无用,不若实干兴邦。此言一出,殿上所有人都嗤之以鼻,丞相甚至呵斥他信口雌黄,忤逆先贤。   但那却是刘歆晔注意到陈三年的第一眼,有抱负的青年人,不知能力如何,怀着考验的想法,他力排众议,将人留了下来。此后,他便深陷其中,再也没能出来。   刘歆晔捧着这本书出神,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陈三年,踌躇满志的陈三年,无论多去多久,都那么鲜活而深刻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刘歆晔的心又开始疼了,想他,好想他,当初为什么会舍得杀他?   “微臣来迟,还望王上赎罪。”沙哑的声音将刘歆晔拉回现实,韩怜生到了。   “爱卿不必多礼,你身体抱恙,是孤唐突了。”刘歆晔将人扶起,上下打量着韩怜生的脸,不像,一点都不像。鼻子、眼睛、嘴唇,没有一处相似。   刘歆晔略感失望,那阿远小哥儿说韩怜生是陈三年的表兄弟,原以为多少有点他的影子。不过想来是自己多心了,若是相像,哪还等到今天才起疑。   刘歆晔脑子有点混乱,浑浑噩噩的,不知所措,扶着韩怜生不撒手。   “王上?”韩怜生困惑地问道。这位君王神情不太对劲,莫不是真知晓了什么?想起阿远来唤自己时委屈的表情,韩怜生警惕起来。   “啊,”刘歆晔回过神来,扶着韩怜生就坐,对方受宠若惊。   “臣不敢逾矩。”韩怜生赶忙起身,被刘歆晔按住,“这有什么,孤只是来探病的,这里没有君臣之礼。若是孤来,反而加重了韩将军的病情,那就是孤的过错了。”   一番抚慰,韩怜生渐渐宽心,只是那刘歆晔的目光仿佛黏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很不舒服。   “韩将军和你家表兄一点都不像。”刘歆晔似是开玩笑。   韩怜生心头一跳,好在此刻他身体未愈,苍白的脸色泛着潮红,倒看不出情绪的变化来:“君上说笑了,这母猪生九崽,连母十个样,何况表兄弟呢?而我表兄是个读书人,气质儒雅,哪像我这般风吹雨打的?”   “哈哈哈哈,韩将军亦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你家表兄可不是个正经读书人,儒雅的就那张脸吧!”刘歆晔笑了,笑得韩怜生后背发凉。   “韩将军,陈三年是个好官,好人,是孤对不起他。”   韩怜生沉默不语。   “你本名叫韩怜生,对吗?”   青年点点头。   “我记得陈三年小字悯之,这么看来,倒有些亲缘关系。”   “王上应该都清楚的。”韩怜生目光清明,“我生母早亡,继夫人嫌我是个傻子,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将我赶出来。我无力生计,若不是表兄恰好在赴渝州的途上路过家乡,想来见我一面,我怕是早就饿死在野地里了。”   “王上一直知道我这个人,只是不曾见过,如今怕是后悔封官拜爵了吧。”   韩怜生语气平静,却给刘歆晔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他是恨的,是怨的。   “孤,对不起你。”刘歆晔最终只能无力地这般说道。   “王上给都知道的,对吗?”韩怜生眼眶泛红,“王上知道兄长没有反心,没有作乱,您一直看着,不是吗?”   是的,他一直都看着,因为他舍不得,他忘不了。刘歆晔前前后后派去渝州的人不下二三十,就是为了能够了解陈三年过得好不好。韩怜生问的,他岂能不知?   “孤有苦衷。”   二人皆是沉默。   “王上,等三月,这后院的梨花就要开了。”韩怜生顿了顿,“我埋得杏花酒也该开封了。”   “我记得,陈三年是那个时候被处决的。”   “王上愿意赏脸来喝一杯吗?”   刘歆晔错愕,木然地点头:“好。”   “王上,悯之不恨你,所以我也不恨你。”韩怜生说着,惨然一笑,“我从前不懂,现在有些明白了。”   他没有细说,刘歆晔没有追问,说不清,道不明,二人心里却都有了答案。 第5章 天师   后院的梨树在陈三年的祭日开花了。一开便是轰轰烈烈的白,似乎要在这一天耗尽它全部的心血。   韩怜生挖开埋在梨树下的酒封,取出几坛酒,备了些陈三年生前爱吃的点心,坐在石桌旁一言不发。   他是在陈三年死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这座房产。看了下房契,应该是任期第四年买下的。   “悯之,你当初置办这座宅子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日后的事吧?”韩怜生呢喃着,世事难料,人心亦如此。   此刻的王宫内,刘歆晔穿戴整齐,准备出宫赴约。谁知刚走出寝殿,一个小内侍就慌慌张张跑来。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刘歆晔心情不错,半带戏谑地问道。   “王上恕罪!”小内侍吓得魂不守舍,张口就拜,惹得刘歆晔的好心情都消去了一半。   “恕罪?你又犯了何事?”刘歆晔皱眉,“起来说话,孤有那么可怕?”   “王上,属下无能,属下无能!此事非比寻常,还望王上屏退左右!”   “呵,但说无妨,孤身边这些人不打紧。”刘歆晔笑了笑,觉得有趣。   但下一刻,他的微笑就彻底凝固在脸上,十分僵硬。   “王上,那位大人的衣冠冢被人扒开了,棺椁,棺椁也被盗走了!”   刘歆晔犹如五雷轰顶,险些站不稳:“你,你再说一遍?”   “王上,今儿个守陵人来通报,那位大人的衣冠冢被盗了,连墓碑都被人毁了!”小内侍壮着胆子再说了一遍,他太害怕了,以至于声音都不受控制。   刘歆晔眼前一黑,摇摇欲坠,身边的内侍赶紧扶住他。   “查,给孤查!查出来是谁干的,孤重重有赏!”刘歆晔哆哆嗦嗦地下达命令,见有人出去,忽然又把人叫住,“不不不,是孤糊涂了,快,备马,孤要去司天监!”   带头出去的那几人惶惑不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面相觑。   “王上,您要见瞿天师,大可将他召来,何必亲自去呢?”一直默不作声的静无说话了,他本要陪刘歆晔前去将军府,现在却闹了这么一出,王上心绪不宁,他可不能自乱阵脚。   “不对不对,”刘歆晔连连摆手,“瞿耀的性子古怪的很。平时闲散,好吃懒做,但某些时候爱钻牛角尖,诡辩无常。”何况当初自己下令斩杀陈三年,瞿耀可是反对派中最跳脱的一个   “那,属下护送王上前去。”   “好。” 第6章 瞿耀   “哗啦——”棋子散落一地,黑白条纹的小猫儿还不知自己闯了祸,蹲坐在棋盘上,舔着自己的小爪子。   “哎哟,我的明明宝贝儿,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穿得花枝招展的国师大人心疼地抱起他的爱宠,“你可慢点儿,磕着了怎么办呀?”   说罢,抬手便给小花猫顺毛,从头摸到尾,怀里的小东西也安静,温顺乖巧。   “哎,要是朗朗心肝儿也能像你这般乖顺该多好。”国师大人一如既往地哀叹起来,他爱慕一个人许久,百般的手段都用尽了,那人都不为所动,害得他成天心事重重,脸都瘦得有下巴了。   “瞿大人好兴致啊!”健气的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怒气,吓得瞿耀一个机灵,赶紧把猫儿放下。   “哎呀,朗朗心肝儿,你今天怎么想起看我来了?”瞿耀笑嘻嘻地迎上来,“莫不是念我念得紧?”   宋朗习惯了瞿耀不着调的模样,便没多加在意,说道:“我来有正事儿。”   “你什么时候能找我处理点私事儿就好了,唉,可怜我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瞿耀叹了一口气,也不见害|臊,光明正大地瞅着人。   “我——”宋朗被噎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反驳,他本就脸皮薄,哪是瞿耀这种老油条的对手?念在事情重大,宋朗决定不和他计较,深吸一口气,便岔开了话题:“陈三年的墓被盗了,王上现在应该得了消息,可能会召见你。”   “哎呀,不会的啦,他肯定亲自过来。”瞿耀似乎早就知道了,满不在乎地说着,忽然间眼神发光,宋朗心头一跳,感觉不好。   “心肝儿,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没有!”   “就有!”   “闭嘴!”   瞿耀缩了缩脖子,宋朗瞪着他:“提议弄个衣冠冢的不是你?把我弄去守陵的不是你?现在墓被盗了,你我都跑不了干系,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好,脑子里尽是些不着调的东西!”   “这是陈三年的劫数,你别瞎操心了。”还说没有关心我,呸,瞿耀暗暗唾弃。   “我把你弄去守陵也是为你好,虽然断了你的仕途,但好过没了性命。”   “好好好,瞿大天师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现在烦请您老再搭把手,救救小的,可好?”宋朗忍着脾气,皱着眉头劝道。   “那是自然,”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瞿耀不免得意,“你先藏起来,我估计晔晔就要来了,你在这儿不太好。”   “嗯。”   “你跟着明明走,藏到后面的小房间里。”瞿耀说着,招呼着自己的小猫儿,那个小东西一步一摇地往里走,宋朗瞥了一眼瞿耀,便跟着走了。   目睹一人一猫进了小房间,瞿耀整理好衣服,准备迎接刘歆晔的到来。   要说这司天监的位置也是奇特,在离王都二十里的日月山山顶,就三进三出的院子,和普通人家无异。各个房间都被瞿耀打通,以暗门相接,除了卧室多了张床,其余屋子几乎一模一样。因此极少有人能一次准确地找到瞿耀的位置,常常是听到声音,而寻不到人。   瞿耀的目的很简单,陈三年的衣冠冢就在这山脚下,他经常下山骚扰宋朗,把那人惹恼了,他就往院子里一躲,骗得宋朗团团转。等他找到自己时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正称了心意。   “唉,陈悯之,我见你满腹才学,命不该绝,才出手相助,你回来之时,可别辜负我一片心意,否则定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瞿耀握紧双手,此次逆天而行,成则皆大欢喜,败则两败俱伤,师尊,你怎么就留给徒儿这么个难题呢? 第7章 亦真亦假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刘歆晔一行人便找了过来。   “参见王上!”瞿耀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刘歆晔不计较,挥退了左右,便拉住他,似有许多话要说。   瞿耀偏偏不着急,笑着:“王上莫急,微臣都知晓了。”指甲缝中有土屑,许是来的路上去了陈三年的衣冠冢,想到这位君王几近癫狂的表现,瞿耀又气又笑,着实无奈。   “陈三年,不见了。”刘歆晔像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子,脸色煞白,“怎么办,怎么办啊!”   可人是你下令赐死的,我当初那般阻拦,你不还是狠了心?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哪会落到这般田地,害得所有人都跟着受罪!瞿耀腹诽,嘴上却说道:“王上不急,我自有办法。”   “好,好。”刘歆晔哽咽着。   瞿耀将人安置好,倒了杯茶,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王上,你可知为何陈三年要叫陈三年?”   “不知。”刘歆晔摇摇头,陈三年不曾与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所知晓的一切都是靠影卫打听出来的。   “这陈三年的身世着实有趣。”瞿耀倒了杯茶水,握着杯子转来转去,愣是挤出一副正经模样。   “陈三年的父亲乃是济州辖下一个小县城的父母官,为官清廉,做人周正。唯一不足的就是年近四十而膝下无子,夫妻伉俪情深,陈老太爷不愿纳妾,陈老夫人便日日吃斋念佛,盼望上天垂怜。”   “然后呢?”刘歆晔觉得这种怪力乱神的说法很荒诞,但又十分好奇。   “然后啊,”瞿耀一口喝掉杯中茶水,擦擦嘴,继续说道:“陈老夫人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奈何桥边,孟婆怀里抱着个娃娃,交给了她,说是要她虔诚供奉城隍三年,三年后自然会有孩子。”   “梦醒后,陈老夫人觉得这是上天的暗示,便照做了。三年后果真怀孕,生下一子,夫妇二人为表示感激,便给这孩子取名三年,小字悯之。”   刘歆晔若有所思,瞿耀笑了:“王上不解?”   “不解。”刘歆晔如实回答道。   “其实我是胡说八道的。”瞿耀哈哈大笑,刘歆晔气得直哆嗦,又不好发作,只能生生咽下。   “王上,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你何苦呢?”瞿耀抬了下眉毛,似是嘲笑,“您看,我这个人是极其不靠谱的,说得好听点,是司长星象的国师,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个神棍!您何苦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么个人身上呢?人已死,要学会节,哀,顺,变。”   瞿耀满意地看到刘歆晔肩膀颤抖了几下,他最喜欢作弄别人了,尤其是面对刘歆晔。   “当真,当真没有法子了吗?”刘歆晔心口疼得慌,眼神都飘忽起来。   “有法子啊,当然有法子啊,不过嘛——”瞿耀凑过去,小声地说道:“那个法子,不是被王上您自己坏了吗?”   刘歆晔几近崩溃:“你——”   对啊,是他自己亲手坏了法子,他当初太心急,太急于抚平权贵的不满,太急于稳固自己来之不易的政权,所以他才在短短半月时间,就下令处死了陈三年。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是这个国家的王,是最高的权力者,难道保住一个人的命很难吗?难道暂时缓一缓很难吗?   “王上,你欣赏陈三年,爱慕陈三年,可你没勇气面对这份感情,所以你选择了逃避,甚至别人将这个作为你的软肋攻击你时,你都没法保全自己。”   瞿耀肆无忌惮地将刘歆晔的伤疤解开,无情地讽刺着他:“王上,放弃吧,别自欺欺人了,你想想,这么下去对谁有好处?”   刘歆晔听了,愣怔了一会儿,双目通红,瞿耀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听了许久墙角的宋朗抱着明明,轻轻拍了下猫儿的屁股:“你家主子鬼话连篇的,迟早有他哭得时候。”   明明机灵,跳起来就是一爪子,“哎哟——”宋朗轻呼,下盘不稳,撞到暗门上,转轴一动,他就以一个销魂的|姿势出现在了瞿刘二人面前。   “心肝儿?”瞿耀心惊,完了,这戏做不下去了!   “宋朗?”刘歆晔诧异着这位前尚书大人的出现,又见瞿耀尴尬的笑容,瞬间明白了什么。   “王上恕罪,恕罪!”   一时间,司天监鸡飞狗跳,瞿耀叫苦不迭,哎哟,都是自己的宝贝儿,怎么都给砸了?王上太小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噢噢,小天使们的点击就是更新的动力! 第8章 荞儿   刘歆晔从司天监出来时,脸色平静了许多,不见来时的慌张。   “王上,回宫吗?”静无迎了上来,方才他听到屋子里瞿耀大叫,就知道二人打了起来。但他一点都不担心,论武力值,瞿天师就跟家养的瘟鸡似的,不足为惧。   “你笑什么?”刘歆晔睨了他一眼,“瞿耀被打了,你很开心?”   “王上心有郁结,出出气也是好的。瞿天师——”静无考虑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瞿天师料事如神,并且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他定是希望王上尽早振作起来,才出此下策的。”   刘歆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他好歹是你师弟,多少留点师门情谊。”   “是,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走,去将军府。”   “王上仍要去喝酒?”   “是啊。”刘歆晔举目眺望,天气甚好,满山苍翠,林深处依稀有人家,就如同那天他与陈三年骑马登山所见,虽物是人非,但豪言不散,壮志犹存,他怎可轻言放弃?   “陈三年,你醒来时,还愿意与我载酒同游,共赏这人间山河吗?”   苍松不语,只有路过的风悄悄提醒着刘歆晔,是时候出发了。   “朗朗心肝儿,你说晔晔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瞿耀站在山路口,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生慨叹,“哎,我可真是忧国忧民的好国师,改天定要讨块匾额来,挂在我司天监门口,让我师父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王上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通。只是这情字易写,情关难过,能走到什么地步,全看王上的造化了。”宋朗难得没有唱反调,这让瞿耀很兴奋。   “我的心肝儿就是懂我!”   “闭嘴!”   “我——阿嚏!”瞿耀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掐指一算,脸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宋朗狐疑,这人又在卖什么关子呢?   “哎哟,我的小祖宗!”瞿耀哭丧着,“荞儿要过来了!”   宋朗一听,忍不住轻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公主!”   “哼!心肝儿你都不担心我!”瞿耀急得直跺脚,剁了几下就往回跑,边跑边嘟囔,“不行不行,我得把我的宝贝儿藏起来!”   “你跑那么急做什么,小公主又不会吃了你。”宋朗慢条斯理地走在后面,心情略微欢快起来,要知道荞儿可是尊活阎王,手段花样不是王上能比的。   “她不会吃了我,她会直接把我拆了!”瞿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显得格外有趣。宋朗低低地笑着,不急不慢地跟了上去。   “盈江哥哥,我们绕道走,别和哥哥他们撞着了。”可爱的姑娘从马车里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模样与刘歆晔有四五分肖像,圆圆的眼睛跟个小奶猫似的,特别招人。   “荞儿不想见静无了吗?”赶车的青年打趣她。   少女脸一红,嘴上却振振有词:“静无迟早是我的,少见一次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是会为了这些耽误正事的人!”   “荞儿长大了,懂事了。”盈江笑着,打了一鞭,马车便转了个弯,从另一条道上走了。   刘歆荞预判的不错,她与盈江刚进入山道,刘歆晔他们就下了山,沿路返回。   “荞儿这次出远门,越发机敏了。”盈江听到山林的异动,便推测出刘歆晔的位置,与荞儿所说相差无几,不经夸赞。   “盈江哥哥,我刚回来,你就这么夸我,小心以后词穷!”刘歆荞吐了吐舌头,把头缩了回去。   “呵,小屁孩!”盈江笑着,不再和她胡扯,专心致志地驾起马车。   刘歆荞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握紧手中的瓷瓶,黑色的瞳孔映出不一样的神色。她年前受瞿耀委托,前往济州找到陈三年出生的那座城隍庙,取来香炉地下五尺之地的新泥,并按照嘱托,将它封在这瓷瓶中,快马加鞭回到王都。   “小花,你我为知己,但凡有难处,我能做的必定全力去做,只是你千万不能辜负我王兄啊!”刘歆荞撅撅嘴,倚着马车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今年十六岁,刘歆晔如兄如父,一手带大了她,感情自然深厚,不可割舍,不可分离。若这法子能缓解王兄心中苦闷,不要说彻夜奔袭,哪怕上天入地,她都在所不辞。   “荞儿,我们到了。”   盈江扶着刘歆荞下了马车,小公主颇具气质地背手站定,清了清嗓子,对着院门大声喊道:“瞿——小——花——”   “瞿——小——花——”   “小——花——”   “花——”   山间回荡着瞿耀的小名,屋子里的宋朗难以自持地笑出声来。   原来这瞿天师小字惜花,是他师尊给取得,说是自家徒儿命里桃花缘浅,担心他孤苦一人,才取这个字压压命格。不想被这个古灵精怪的荞儿知道了,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小花小花的叫,瞿耀避之不及,只好接受了这个屈辱的事实。   “有那么好笑吗?”瞿耀就没见过宋朗笑得这么厉害的样子,心里委屈,夹杂着小生气,但舍不得发作。宋朗摇摇头:“不好笑,但看见你紧张的样子,就很好笑。”   “哼,赤果果的报复。”瞿耀嘟囔着,赌气地开了门,不就是荞儿吗,谁怕谁啊? 第9章 大梦   韩怜生迟迟等不来刘歆晔,加之本身心情不好,便多喝了几杯,迷迷糊糊便有些醉意。朦胧之间竟觉得那梨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满树下青年的肩头。   “悯之?”韩怜生软糯地唤道,眼皮沉重,身体却飘飘然,恍惚中,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满目纷扬的白,画面一晃,场景就变成了渝州的府邸。还是陈三年喜欢的布置风格,还是宽敞明亮的书房,最重要的是,那人还坐在案几旁,处理着好像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卷宗。   “三年!三年!”十二岁的韩怜生举着新折的桃花枝,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头扑进了陈三年的怀里,“花!红色的!”   陈三年笑了笑,按住韩怜生乱动的脑袋,说道:“怜生又上哪儿淘气去了?”   韩怜生呆呆地笑着,将桃花枝上的花朵儿一把捋下来,往空中一抛,大叫:“好看!好看!”   陈三年无奈地拂去零落的花瓣,轻轻揪了揪韩怜生的耳朵:“你啊,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韩怜生张张嘴,想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见陈三年薄薄的嘴唇动了动,那个人应该很熟悉,是谁?   忽然,他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不属于陈三年,而是另一个年轻的灵魂。   “悯之,我来看你来了!”   “悯之!悯之!”韩怜生跟着叫起来,来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悯之,你这小兄弟这有趣!”   “照云——”   韩怜生一惊,猛地睁开眼,却瞧见刘歆晔已然坐在自己身边,面露忧色。   “韩将军刚刚可是被梦靥着了?”未等韩怜生缓过神来,刘歆晔便拉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道。   韩怜生无措于刘歆晔的举动,除了陈伯和阿远,这些年来极少有人与他亲近,但碍于对方身份,他不便将这种紧张且稍带抵触的情绪表现出来,只好回应道:“多谢王上关心,臣无碍。”   “无碍便好。”刘歆晔点点头,松开手,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孤来时,你的酒便凉了,我让你家管事下去再温一遍,虽说已是仲春时节,但还是保暖些好,来,喝点热茶,缓缓劲儿。”   韩怜生不明所以,诚惶诚恐地接过杯子,啜了几口,问道:“王上今日来应该其他的事情吧,可否告知微臣?臣愚钝,猜不透王上的心思。”   “晔晔,招魂一事举足轻重,成则成已,败则万劫不复,你可要耐心劝说韩怜生,莫要出了差池,否则这后果,不是你我二人担当得起的!”   瞿耀的话一遍一遍地回响在耳侧,刘歆晔皱眉,他既知韩怜生看重陈三年,因此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恐怕韩怜生是不肯的。   “王上可是有难处?”   “怜生,你想再见陈三年一面吗?” 第10章 招魂(其一)   “小花,你当真有把握将陈三年的魂魄召回?”荞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与瞿耀、宋朗、盈江围坐在一起,端详着那个小瓷瓶足足有一个时辰,始作俑者仍然一脸严肃地卖着关子,沉默的气氛让她逐渐焦躁起来。   “小花,你说句话呀,别卖关子了!”   “等——”瞿耀拉长了语调,脸贴在桌子上,正对着那个小瓷瓶,“哎,我做的瓶子就是好看,你们瞧瞧这形状,这纹饰——”   “啪——”宋朗的手干脆地压住瞿耀的半张脸:“瞿耀,你老实点,别耍花样!否则我就把你的头按进桌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哎哟,我媳妇儿的手这么温暖,我巴不得我的脸多摸一会儿!”瞿耀撅着个嘴,分外滑稽。   盈江乐了,做起和事佬来:“瞿天师,你就实话实说呗,我们几个都趟了这个浑水了,还怕再搅得脏一些么?”   “哎,所以说盈盈最可爱了,你们都不懂我!”瞿耀嘴巴翘上了天,“人家好委屈,要媳妇儿亲亲!”   “你要是再耍滑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宋朗掐住瞿耀的嘴角,将人拎了起来,疼得瞿耀哎呦呦地直叫唤:“我说,我说!”   宋朗这才放了手,盈江和荞儿都凑了过去,眼神发光,瞿耀揉揉红肿的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吧,这事儿最关键的不在我们。”   “王上,您的意思微臣不懂。”韩怜生错愕地回应道,这位君王居然告诉自己,那个成天跳大神的天师要召回陈三年的亡魂,开什么玩笑!悯之已经故去那么久了,你们怎么还不放过他!   刘歆晔看出韩怜生隐忍的愤怒,明白他的心情,但此事不仅是他的一己私欲,还关乎死去的渝州百姓,无论如何他都要劝动韩怜生,还天下一个公道。   “怜生,悯之的死,我有责任。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但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么?”   “真相?”韩怜生的眼神冷了下去,真相不应该是活人去查吗,问个死人有什么意思?王上不懂这点道理?”   刘歆晔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无法反驳,但他不能放弃。   “怜生,当真,不信我?”   “我能信什么?”韩怜生心里苦涩,“王上,您不该如此啊!您是一国之君,本应远离这种巫蛊之术,不可受私欲掣肘,而现在呢,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若是悯之在世,他不会愿意看见这种局面,看到他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君王变成这般模样!   “新生之地的新泥为依托,天地浩然之气为引导,父母精血为充养,三者合之,我就可以将陈三年的亡魂从地府勾回来,让他停留人间七七四十九日,此后借由衣冠冢,开鬼门,辟黄泉,送他重入轮回。”瞿耀叹了口气,“如今新泥已到,天地之气已足,就差那精血。陈三年父母早亡,终鲜兄弟,唯一符合要求的就是韩怜生。”   “这不很简单吗,按照我所得的消息,韩将军由陈三年一手养大,得到这个机会自然会答应的啊!”盈江不解。   “这正是问题所在。”瞿耀回答道。   一旁的荞儿灵光一闪,说道:“难道说,韩怜生并不相信招魂一事,只会认为是哥哥的托词,对陈三年不尊敬?”   “正是如此。”瞿耀点点头,“韩怜生心志坚定,但凡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加上王上在一定程度上是害死陈三年之人,这事不容易办成!”   “但我们这几个人中,却只有王上有立场前去做说客。”宋朗道。   “是啊,韩怜生出征在外,我都没见过!”荞儿似乎有些泄气,也学着瞿耀刚刚那样,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精血一事事关重大,它所包含的主人的意志,会直接影响到招魂的结果。我们需要的是和生前一般性子的陈三年,可不是个怨气冲天的厉鬼。”瞿耀继续趴下来,“哎,一切都要仰仗我们的王上了!”   依旧端坐的宋朗和盈江无奈地对视一眼,屋子里一片沉默。   “不过嘛,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瞿耀的一句话瞬间燃起了所有人的希望,“我让王上在衣袖上熏了回梦香,只需少许,就能以人力,假装陈三年入梦,到时候韩怜生就是再不相信,也会动摇的,一旦动摇,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瞿耀沾沾自喜,他怎么这么机智,这么聪明!   “哎,你们怎么不夸我啊?”瞿耀扫视了一眼另外三个人,神情都不太对,尤其是宋朗,脸色铁青,“心肝儿你——哎哟——”   “下次再给我话说一半,信不信我打掉你的两颗门牙!”   “不敢了,不敢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瞿耀捂着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命怎么这么苦,没有人心疼他!   刘歆晔僵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作。他很混乱,也很无助,是了,都怪他的懦弱和自私,一念之差便毁了所有。   “怜生,”刘歆晔低低地唤道,“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说道:“我记得,悯之任期的最后一年,府里曾经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掉了许多东西,对吗?”   韩怜生不太能理会君王的意图,只是微微点头:“那会儿我心智尚未恢复,具体情况记不太清了,不过兄长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消沉了好一阵子。”   “我当时也庆幸大火没有造成人命,现在想来,才知道中了圈套。”至于是什么人设下的陷阱,刘歆晔心里清楚,但对方实在太狡诈,这么多年始终找不到致命弱点,“我错得太离谱,对不起,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韩怜生不语,表情凝重,手指有意无意地蜷起,似乎在考量些什么。他的君王在恳求他,低声下气,那表情却又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孩子。韩怜生想了许久,都没有作出决定。   刘歆晔见他踌躇的动作,心知得到允诺是不可能了,便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怜生,你好好想想,我过几日再来。”说罢,拂袖而去。   “招,魂?”韩怜生呆呆地立在原地,呢喃着,悯之,如果是你,还愿意回到这个世间吗?你受了那么多苦,是早早地喝了孟婆汤,前去下一个轮回,还是不甘心地徘徊着呢? 第11章 铜钱   四人围坐在桌子旁等了一下午的消息,眼见太阳即将下山,静无仍没有回复,盈江担心错过入宫的时间,便提议带荞儿先走。   “成,我们先走,宋哥哥也与我们一道下山,我在王都里有座宅子,你先住那儿。”荞儿挥挥小手,盈江就拉起宋朗,准备将人一道带走。   这下瞿耀就不乐意了:“你们几个意思啊,要走自己走,别想拐走我的心肝儿!”   “你呀,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放心宋哥哥一个人在这儿!”荞儿挡在盈江他们面前,眉梢挑起,极其俏皮可爱,“别和我说什么宋哥哥有公职在身,不得擅离职守,要我说,你就是私心,钻了我王兄的空子,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宋朗和盈江一听,相视一笑,这小公主果真是瞿耀的克星!   瞿耀被戳中心思,脸上挂不住,只好认怂:“那好吧。”   “你乖一点,明天我就来接你!”荞儿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递给瞿耀,“哝,我够意思吧!”   瞿耀掂量了一下那枚铜钱,正如书上记载,触之质重而不沉,双面皆有百鬼之相,繁而不杂,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不饶人:“你够意思就不会现在给我了!”   “我要早给你,你还能乖乖让我带走人?”荞儿眨眨眼睛,一脸得意。   “瞿天师,我们明天真得还来,你就放心吧!”盈江也开口劝道。   这下子瞿耀便不好再插科打诨,老老实实妥协,荞儿带头出了屋子,盈江带着不明就里的宋朗跟在后面。瞿耀一直将他们送到官道上,看马车走得没影以后才打道回府。   宋朗心里疑惑,看着身边悠哉悠哉地吃着点心的荞儿,坐立不安。   “宋哥哥是想问我铜钱的事还是想问王兄的事?”荞儿将甜点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挨个儿塞进嘴里,含了一会儿,香酥的甜点就化在了嘴里。她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满满都是幸福。   宋朗踌躇片刻,说道:“都想问。”   荞儿认真地掰着另一块甜点,嘴上也不闲着:“那枚铜钱是前朝旧物,而且是从王陵流出的陪葬品。”   “传说前朝开立之君曾在大屿山铸剑,以求平定天下,一统大业。宝剑开锋之日,大屿山群鸟皆起,盘桓于山巅剑炉之上,弥久不散。君王大惊,采纳朝臣的谏言,射杀为首的青鸟,果然鸟群四散,而死去的那只便口衔这枚铜钱。”   “君王觉得此事不吉,便令术士筑坛施法,厚葬青鸟尸体。那枚铜钱本应随之下葬,但前朝覆灭之时,诸侯四起,烽火遍地,王陵被盗,末位之君的口中亦含着这枚铜钱。自此民间便流传着这个不详的故事,有鬼神之说,亦有青鸟报复之言。”   宋朗听完,心情竟有些沉重:“那,荞儿不害怕么?”   “怕什么?”荞儿笑了:“我一没盗二没抢,鬼怪找不到我头上,就算真要怨我,三尺头上有神明,怎么着也要护着我,起码要对得起我供奉给他的香火钱啊!”   “说的是,”宋朗被逗笑了,“荞儿是个开明的姑娘,倒是我多虑了。”   “你不用担心我,有空多去看看小花,这才刚开始,以后就不会这么安定啦!”荞儿吃完手上的甜糕,用手绢儿擦擦嘴,“我打个盹儿,到了叫我。”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宋朗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以后?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12章 王后   三人在一座宅子前分别,荞儿却让盈江陪着宋朗,自己一个人从宅子下面的地道里回宫。宋朗惊异,在他眼里,这位公主与瞿耀极为相似,都是爱胡闹的主,两人能搅和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彼此贪玩的个性,如今看来,最糊涂的人怕是他了。   “荞儿的变化可真大。”宋朗在暗道前感叹,“只是不知是天资显露,还是后天成长,若是后者,也真难为她了!”   盈江颇具深意地看了宋朗一眼,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荞儿与王上不同,她是个自信勇敢的姑娘,并且,她所深爱的东西还在,不是么?”   宋朗明白盈江的意思,苦笑:“是啊,你说得对,我在瞎担心什么?”   荞儿自然是听不见宋朗他们的议论的,她顺着密道,满怀信心地走向另一头。就在刚才,她对宋朗撒了个谎,密道通往的不是王宫,而是一座普通的院子,只是那院子里的人,并不普通。   “小公主,你可算来了!”荞儿打开暗门,等候已久的雀儿欣喜地迎上来,“王后娘娘等你许久了,早早让我候在这儿,快随我来!”   荞儿笑了:“你呀,别瞎操心了,我还能不认得路?”   雀儿吐了吐舌头:“公主说的是,那小的下去端茶!王后娘娘左等右等你不来,茶叶都煮过好几批了!”   “好好好,快些去吧,”荞儿抬脚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又嘱咐道:“我来之前吃过点心了,你把今天的给我包好,不用端上来了。”   “遵命!”雀儿欢欢喜喜地下去了,荞儿整理下情绪,便朝着王后的房间走去。   “嫂嫂,我进来了。”荞儿装模作样地敲了门,惹得里面的人咯咯直笑:“我的好荞儿,你进来吧!”   “好的!”荞儿高兴地推开门,李笑荷正坐在桌前,笑得极其温柔。荞儿心里一阵心酸,多好的姐姐呀,就这样被毁了。   “嫂嫂,我把东西给你带回来了。”荞儿坐在李笑荷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与瞿耀的不同,这一只是纯釉色的,没有任何纹理,干净的发亮。   李笑荷激动地接过瓷瓶,捂在胸口,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恍惚中,她觉得所有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照云,照云。”李笑荷呢喃着,怔怔地流下泪来。   荞儿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劝道:“嫂嫂,照云哥哥去世已久,为了忆云和念光,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李笑荷点点头,身体却不自觉地抖动,她生性内敛,久居深宫更是差点磨灭掉她的感情,还好,她还能哭泣,还会哭泣。   荞儿耐心地等着李笑荷冷静下来,无数心思闪过,她庆幸自己晚生了十几年,没有经历那些黑暗的日子,她也心疼自己晚生了十几年,兄长一个人抗下了所有,在自己懵懂时,他该有多寂寞,多无助。   想到兄长,荞儿的眼神忽然沉下来,说道:“嫂嫂,荞儿有句话,希望你能放到心上。”   “荞儿你说,嫂嫂听着便是。”李笑荷说道。   “不仅要听着,更要时时刻刻记着。”荞儿握住李笑荷的手,注视着她,“能做到吗?”   “好。”李笑荷虽诧异,但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荞儿对她十分好,可她却有点畏惧这位小姑子,说不上来原因,或许是荞儿的眼神有时过于果决,仿佛可以直接看透人心。   荞儿说道:“你现在是齐国王后,念光是齐国储君,我王兄虽不是他生父,与你亦无夫妻之情,但他一直是个好父亲,对你也一直敬重有加,我希望,念光能敬重他,也希望你,能做个王后的本分。”   李笑荷沉默,手中的瓷瓶又握得紧了些:“我明白了。”   “嫂嫂明白就好,”荞儿松手,“照云哥哥虽只是淮南候庶子,但确确实实算得上我王室宗亲,他的孩子自然流着我刘家的血,有资格继承王位。若是殷夫人有什么不利举动,还请嫂嫂多多周旋,莫要让我王兄为难。”   荞儿这些话说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自己牵制住殷夫人,让事情尽量维持在后宫争宠的层面上,王上现在还没有打算铲平护国公的势力,这时候自然不能被人察觉出异样。   “荞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荞儿笑了:“嫂嫂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荞儿不比我聪明百倍,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吧。”李笑荷岔开话题,她不敢再将继续下去,“雀儿怎么还不把点心端来,都是我惯坏了她,这会儿偏偏怠惰起来!”   “无妨,我让她把点心包起来,可能还在厨房忙活,我去看看,嫂嫂稍等,随后与我一起回宫吧!”荞儿说罢,便恭敬地离开了。   李笑荷又捂着那只瓷瓶,眼神渐渐坚毅起来,照云,我发誓,一定会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长大,你在天有灵,定要看护着我们,顺便,也保佑那位可怜的人吧! 第13章 长夜   刘歆晔从将军府出来,便径直回了宫,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内发呆。期间殷夫人来送过甜汤,他尝了几口,觉得食而无味,便草草打发人走,继续略带颓丧之气的呆坐着。   “王兄,我回来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刘歆晔想都没想就站起来,奔到门口,刚好与荞儿打了个照面。   “你还知道回来!”刘歆晔嗔怪她,自己真得是惯坏她了,过年都在外头野,哪里有个公主的样子!   荞儿倒不介意,依旧笑嘻嘻地撒娇:“哎呀,好哥哥,我这不回来了嘛,您啊,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呗?”   “你每次闯祸都这么说,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哥?”刘歆晔气归气,但看到幼妹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不少,“怎么样,外头好玩吗?”   “好玩,比王宫里强多了!”荞儿笑着将刘歆晔往屋子里推,“走走走,我给哥哥说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还说?”刘歆晔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这么晚了,赶紧回你的寝宫睡觉!”   “知道啦,我说完这句就走!”荞儿撅着嘴,一脸不高兴,她忙活了一天,想见的人都没见到,实在太委屈了!   “你要见静无?”刘歆晔抢白了一句,养了这个宝贝妹妹这么多年,他还能不清楚对方的小心思?   “是!”荞儿干脆地回答着,丝毫不见矜持,理直气壮的样子惹得刘歆晔哈哈大笑:“可惜了,他一点都不想你!”   “呸呸呸,你说得我才不信!”荞儿吐吐舌头,探头探脑地就要往御书房里钻,被刘歆晔拦住:“他不在这儿。”   “那他在哪儿?”   “你猜?”   荞儿眼骨碌一转,念着刘歆晔今天接连碰壁,心里不痛快,不好多胡闹,便收了心思,装作怏怏地说道:“唉,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明天再来就是了。”   “哈哈,”刘歆晔笑了,摸摸荞儿的头,温柔地说道,“乖,时辰不早了,快去休息吧,等养好精神,再来和哥哥说说话。”   “那好吧,我先走了,你也早点睡,小心身子。”荞儿爽快地应承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刚有些热闹的御书房又冷清下来,刘歆晔驻足在廊下,夜风乍起,带来一阵凉意。三月的天气多变,稍有不注意便容易生病。   “来人,将孤的翎毛大氅给韩将军送去。”刘歆晔吩咐道,“今晚就不用回来了,给孤看着他。”   蹲在房梁上的静无翻身而下,恭敬地领命。   “过几天,孤再让你见见荞儿。”说罢,刘歆晔便转身回了屋。   静无知道自己的主子在闹别扭,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从荞儿来的时候便候在房梁上,而刘歆晔却迟迟没有示意他下来,明明有点妒忌,对着妹妹不肯显露,这会儿竟全撒在自己身上了。罢了,毕竟是未来的大舅子,哪能不多担待些呢?何况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   于是,静无当真在韩怜生卧室的屋顶上呆了一宿,啃完了从御膳房顺来的一只烧鸡,感觉也不算坏。   然而屋里的韩怜生却睡不踏实,时而梦见陈三年被斩首示众,时而梦见那年渝州大水,淹死了许多人,哀鸿遍野的场景。最后,他竟一个人来到一条浩荡的江水边,陈三年披蓑戴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钓鱼。   “悯之——”韩怜生唤了一声,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仍旧安静地盯着他的鱼钩。   韩怜生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注视着他。   陈三年仍旧是去世之前的模样,眉若墨画,目含秋波,和颜善笑,左耳垂处有一颗淡淡的痣。   “悯之——”韩怜生又哽咽着叫了一声,他不敢有任何逾越的举动,生怕这个梦碎了,醒了,扎得他心痛。哪怕是虚幻的,多停留一会儿也好。   “嘘——”面前的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吓跑我的鱼儿。”   “呵,”韩怜生苦笑,“悯之不是姜太公,来的人亦不是文王啊!”   “可我等的人是你啊!”陈三年忽然发话,“我在等你带我离开这亡灵之川呢!”   “悯之?”韩怜生错愕,他,在说什么?   “这条江水太过湍急,快要把我冲到地狱的深潭里了,怜生,拉我一把。”   说话间,韩怜生竟与陈三年一模一样的打扮,手中的鱼竿重了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   “快呀,怜生,拉我一把。”陈三年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不停地飘荡。   “快呀,怜生!”   “怜生!”   “啊——”韩怜生惊得直直坐起,后背发凉,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微微发白,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打更的铜锣声,黎明已至。   “悯之,在叫我?”韩怜生呆愣地坐着,还没有从梦里缓过劲来。   托梦吗?韩怜生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联想到昨天刘歆晔的话,难道真有招魂一说么?   呆子,来问我啊!另一头的瞿耀也满身是汗,天啊,进入韩怜生的梦境真难,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血淋淋的,太可怕了!过几天,等他来,画几张符给他,驱驱梦靥吧!   脚下的明明安静地舔着爪子,完全不在意瞿耀的所作所为。   天师瘫坐在地上,将明明的小爪子抠过来,捏了捏:“吓死我了,宝贝儿。”   “哎呦,又挠我!”瞿耀累的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先睡一会儿,等天大亮,再找你算账! 第14章 殷时维   翌日下朝,韩怜生便急匆匆地出了宫门,本想回了府中,换上一身便服再去寻那位瞿天师,不料半路上一辆马车拦在了路中间,锦绣华盖,一眼便知里面坐着的是位大人物。行人们纷纷避让,不敢侧目。   韩怜生见状,便嘱咐车夫掉头,绕道而行。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步入朝堂,什么都不通,这王城脚下又多是盘根交错的势力,能避嫌则避嫌,免得惹得一身骚。   然而马夫刚准备调转车头,后边那辆马车便向快速前进了几步,两相车轴卡在一起,动弹不得。韩怜生奇怪,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烦请韩将军留步!”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其声之高亢,唯恐旁人不知里面坐着的是当朝显赫的大将军。   韩怜生听闻,心下明了,十有八/九是有人找茬了,连个传话之人都傲慢如此,想必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我家将军急着回府,有什么事儿还请车上那位老爷按规矩投名帖吧!”坐在车头的阿远不服气,王上见了将军都要客气三分,难不成那位比王上都显贵?   “阿远,不得无礼!”韩怜生无奈,他平时多惯着阿远,这会儿小孩子脾气上来,逞了口舌之快,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   “哈哈哈哈,韩将军倒真是个老实人,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将军见谅!”车里传来爽朗的笑声,韩怜生便也顺着台阶下:“小仆多有唐突,还望公子莫怪。在下有要事在身,还请行个方便,让韩某先行一步。”   那车里人笑了笑:“无妨无妨,只是殷某想拜访韩将军已久,可将军一直闭门谢客,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是惹了将军不快,还请恕罪。”   韩怜生一听,心里便有了计较,说道:“韩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卧床,并非有意不见。”   “如此甚好,不知将军现在可有空?”   韩怜生蹙眉,他先前就已告诉对方,有要事在身,这会儿又问自己有没有空,今天是非要赖着了?思及至此,韩怜生便下了马车,高声回应道:“也好,但这路上可不是什么谈天的好地方!”话音刚落,他就一刀砍断了对方的车轴。   “回府!”收刀入鞘,韩怜生干净利落地重新坐上车,马夫得了命令,掉头就走。   “少爷,追么?”传话之人问道。   “你留下,找几个帮手,把马车拉走,我自个儿去。”   “是。”   那位公子哥儿下来,摇着把折扇,斜眉入鬓,眸若星辰,的的确确是个英俊的公子哥儿,但若细细观察,他的左腿似乎有些跛,虽不妨碍走路,但那走路姿势便不好看了。   韩将军,能让我走这么多路的,你可是这二十几年来第一个啊!   公子哥儿低低地笑了,那笑容也极让人舒服。有些人,天生的慈悲相。   “阿远,去把我归朝之后所有的拜帖都拿来!”韩怜生一回府,便急匆匆回了书房,阿远机灵,很快便抱来一个箱子,说道:“怜生哥,都在这儿了!”   韩怜生摸摸他的头:“阿远乖,到门口看着,有什么人来就告诉我。”   “好。”阿远应承着,韩怜生点点头,便让他下去了。自己则坐在桌案前,翻找着名帖。   他回朝不久便生了病,窝在家里静养,病好后又以事务繁忙为由,每天见客次数亦是寥寥无几,如今这拜帖已积满一个小箱子。   韩怜生仔细翻找着,这些拜帖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同一人,这人恰好姓殷,而且几乎每天都有投贴,当然,自己并没有理会。想来便是如此才会招惹他亲自过来。   “殷时维?”韩怜生念着这个名字,护国公殷琦的长公子吗?听说原本应承袭父业,统领中军,结果一次狩猎中摔断了腿,便一直闲赋在家,未曾另谋出路。   韩怜生叹气,他原本想尽快熟悉朝中事务后再走动关系,没想到现在却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思索片刻,韩怜生便换了身衣服,唤来陈伯,吩咐了几句,从后门悄悄走了。   “陈伯,一会儿人若是来了,你让他在偏厅等着,伺候好他,我尽快赶回来。”   “是,将军一路小心。”   “无妨,我这马儿脚程快,一来一回用不着一个时辰的。”   当务之急是去见瞿耀,至于殷时维,先挫挫他的锐气再说。能让这么个大公子三番两次,锲而不舍地追过来的,无非拉帮结派,营党谋私之事,若是此刻不抬高点身段,日后就难说了。何况刚刚一番对话,他对这个人并不欢喜。   马鞭挥舞,官道上卷起一阵尘土,韩怜生飞驰着,朝着日月山奔去。 第15章 困惑   殷时维晃晃悠悠来到韩怜生的家门口,踌躇片刻去敲了门。开门的依旧是那位小哥儿,殷时维见到他就欢喜。   “小哥儿,怎么又是你,你家就没别的人守门么?”   “我家人少,我就跑跑腿,不碍事儿。”阿远见到殷时维也欢喜,语气比对其他人都轻快些,“大哥哥你腿脚不好,以后派人来送帖子就行了,不必亲自过来,要是磕着摔着了那可怎么办呀?”   “哈哈,我要是磕着摔着了,就爬到你家来,赖上个十天半个月!”殷时维笑了笑,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个小糖人儿,“送你,今天的。”   阿远高高兴兴接了过去,不忘道谢,殷时维看了看头上的匾额,忽然觉得那方方正正的将军府三个字尤为碍眼。   “小哥儿,若是明天你家将军仍不肯见我,我就不来了。”殷时维装作委屈的模样,“你可要替我作主,好好给你家大人说道说道。”   阿远淡淡的眉峰皱在一起,似乎在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与殷时维不算熟悉,但那人每天雷打不动过来送拜帖,还给自己带各种各样稀奇的小玩意儿,说话也和气,不像那些个官老爷,对自己呼来喝去的,再加上长相的原因,阿远对殷时维的印象的确不错。   “大哥哥,我家老爷今天心情不好,”阿远为难地解释道,“我怕我说多了被罚。”   “啊,原来是这样。”殷时维一副倍感失落的表情,“看来我与韩将军当真无缘了。”   阿远眼见状,骨碌一转,又说道:“大哥哥你别急,我去和陈伯说说,他会有办法的。”   “那就有劳小哥儿了。”   “哪里哪里,大哥哥你稍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阿远一路小跑,寻到了陈伯那里。   “陈伯,陈伯,那个人又来了!”   “那位公子?”正在忙活的陈伯停下手中动作,“左腿不太好的?”   “是啊,他又送了我东西。”阿远点头,举着那串糖人,“哝,这次是这个。”   陈伯联想到之前韩怜生的嘱咐,豁然开朗,原来自己要等的是这个人,心下便有了打算,说道:“好阿远,接下来的事陈伯去处理,你先回房间吧,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找素娘,今天别乱跑,知道了吗?”   “嗯嗯,我知道了。”阿远满口答应。   “去吧。”陈伯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正准备走人,阿远忽然叫住他,“陈伯,今天回来的路上有人堵我们。”   “那位公子?”   “我不确定,只是觉得声音挺像的。”阿远摇摇头,他敏锐地察觉道这位公子不简单,但并不希望他是个坏人。   头一次产生这种矛盾的心理,小孩儿有些无措,但陈伯不一样,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一眼便看穿阿远的心思,笑了笑:“陈伯知道了,阿远放宽心!”   得到保证的阿远才暗自松了口气:“谢谢陈伯,我先回去了。”   “嗯。”   韩怜生来到日月山顶,寻到司天监所在,却发现大门大开,门前被人做了记号,旁边的上黄纸写着“韩将军请这边走”,最下边画了张模糊的人脸,小眼睛,大嘴巴,嘻嘻哈哈的样子。韩怜生一把扯下,塞进袖子里,大步朝屋里走去。没走几步,他又看见了同样的记号和鬼画符,同样的,撕下来塞进袖子。兜兜转转,韩怜生终于找到瞿耀的屋子。   “哎哟,这不是韩将军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瞿耀抱着他的宝贝儿笑眯眯地迎上来,扑面而来的骚|气。   “瞿天师不必客气,有话请直说吧。”韩怜生打量了几下瞿耀,嗯,没有画上那么丑嘛!还是人模狗样的!   “哈哈哈,那我们进去说?”瞿耀做了个请的动作,韩怜生点点头,便随着对方通过一扇暗门,对坐在屋里的案几旁,手边的小香炉袅袅地冒着香气,还怪好闻的,韩怜生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不过除了熏香,其他摆设倒别无二致。   韩怜生疑惑:“你这屋子的格局都一样么?”   “是呀,我一贯如此,喜欢什么就都揽到怀里,捆在手心,除非哪天我看腻了,才会找个好地方埋掉。”瞿耀顺着猫儿的毛,突然发问,“不知道韩将军对我这个解释满不满意?”   生气,居然敢把我的大作撕了,亏我这般好心!不给你点下马威当我是纸老虎啊!   韩怜生听得出瞿耀话里有话,却不知他气从何来,但想想这位天师脾气古怪,便没有放在心上:“某此次前来,有一事不明,还请天师解惑。”   “为了做梦梦见陈三年的事?”瞿耀抬了抬眉毛,嗤笑道,“你不是第一个来问我的。”   韩怜生不作答,五味杂陈,那人也找过瞿耀么?也因为这个理由么?也像自己这样从梦中惊醒亦或是彻夜难眠么?回想刘歆晔与自己对话的神情,一时间,韩怜生竟有些可怜他的君王了。   “王上也是个可怜人啊,某作为一国国师,总要为他排忧解难不是?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并非有意冒犯,但韩将军,恕在下直言,鬼神之说,信则灵,不信,容易惹上祸根啊!”瞿耀压低嗓音,活脱脱一个坑蒙拐骗的算命瞎子模样。   “怜生,拉我一把!”   “快呀,怜生!”   “怜生!”   梦境中陈三年的呼唤突然从记忆深处冒上来,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回响在耳侧,并在不断地放大,韩怜生心头直跳,赌一把?   “我信。”   瞿耀窃喜,终于上钩了,这回梦香真好用,回头再去师父那里讨点回来!   “韩将军不必勉强,仔细想好再来找我吧。”瞿耀面上不为所动,戏一定要演足才行!   “不必了,我听王上说过招魂的过程,只需我一点血不是么?韩某久经沙场,这点无所谓的。”韩怜生诚恳地说道。   瞿耀假装沉思了片刻,道:“那好,既然韩将军肯答应此事,瞿某便替王上先行道谢,本月十五,还请将军在日落之前务必赶来。”   “好。”   “一言为定!”瞿耀伸出小拇指,“来吧。”   韩怜生愣了一下,笑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一言为定。” 第16章 谈话   殷时维在韩怜生的书房转了转,一派素雅干净,书架上摆放的都是与排兵布阵无关的杂书,窗口甚至养了一瓶早春剩下的梅花,当然已尽数枯萎。殷时维捏了捏枯枝,又干又脆,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好笑,这位将军比想象中有趣,想来今天冒犯了他,心里不快,索性砍断了缰绳,足见其心性单纯,但这种人往往意志坚定,不好拉拢。不过,若是假以真心,未必不能为自己所用。   “韩某有失远,望殷公子海涵。”说曹操,曹操到,殷时维整理了下情绪,笑道:“韩将军客气,殷某不请自来,望韩将军见谅才是。”   韩怜生打量了一眼殷时维,当真与陈伯形容的那样,谦和有节,翩翩雅致,心中的戒备却不减分毫,人不可貌相,谁知那副皮囊下面藏着的是什么呢?   “不知殷公子今日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相商?”   “哈哈哈,将军真是个憨直之人,难道没有要事,便不能来拜访韩将军了吗?”殷时维笑意更深,“还是说今天拦车之事恼了将军,不肯给我面子?”   “今天是殷公子在路上等着我?”韩怜生一副吃惊的模样,“那就冤枉了,韩某哪里知道是殷公子的车,只当是哪家纨绔的少年郎没个规矩,手头又有事儿要处理,万不得已才砍断了缰绳。”   “哈哈哈哈,殷某刚刚还以为将军是个有趣之人,没想到也是个聪明人。”殷时维大笑,“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殷某这次来,是想请将军赏脸,本月十五一同去城郊别院赏花。”   韩怜生迟疑了一下,决定先应下这件事,那天若情况不好,借故先离开便是。思及至此,韩怜生道:“既然是殷公子相邀,哪有不去的道理?”   “如此甚好。”   二人又相谈许久,殷时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匆匆告辞,韩怜生本顾着他腿脚不好,想送他回府,但出了门,人家家仆已经等在街角了,便客套了几句,将人送上马车,才悠悠地回去。   “公子,如何?”袭音问道。   “如何?”殷时维闭上眼睛,“等到十五再说吧。你记得进宫一趟,给大小姐递个信,让她以后多注意荞儿的动向,我们的公主可不像她王兄,没那么多顾虑,别让她揪着什么把柄。”   “属下明白。”   “呵,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安排眼线的事情被荞儿发现了,怎么会让大小姐这般辛苦?”   “属下办事不利,公子息怒。”袭音垂首,上次的事情还是两年之前,荞儿尚且十四,本以为就是个顽皮的姑娘家,没想到做事反而雷厉风行,竟抓着一个细作的马脚,顺藤摸瓜拔了个干净,现在安插人手就十分困难了。   “知道便好,还好当时大小姐没受到牵连,不然你们都得去见阎王!”殷时维冷哼一声,“罢了,回府再说。”   “是。”   韩怜生回了卧室,点上瞿耀送他的熏香,香气微冷,稍有甜腻,很快便散布整个房间。   “韩将军,每日睡前点上这熏香,可凝神静气,荡涤浊念。采血之前点满七日便可,不能贪多,否则容易陷入美梦,使人浑噩。”   美梦?韩怜生想想瞿耀的嘱托,莫非能让我在梦中快|活么?   “悯之。”韩怜生念叨着陈三年的名字,我其实很想再见见你,哪怕是梦中也好。   “阿嚏!”瞿耀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掐指一算,哎哟,我的乖乖,这还没睡呢,就起念头了?想想刘歆晔,这算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第17章 三月十五(上)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十五,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时节。韩怜生按照约定,与殷时维在城门口碰面。不过对方这次竟是单独骑着马儿,穿着一身爽利的便装,白鹤藏峰,霁月镶边,平时的发冠也换成了束带,折扇挂在腰间,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贵气,多了些许江湖儿女的潇洒。   韩怜生笑了:“殷公子当真是个翩翩郎君,韩某自愧不如!”   “要与韩将军同游,总要打扮得体不是?”殷时维也笑了,“出发?”   “好。”   两人双马,缓缓踏上了城郊的官道,顺着这条路,可以直达殷家的别院。殷时维兴致上来,给韩怜生讲了许多京都的趣闻,甚至谈起自己幼年求学经历,二人聊聊笑笑,不觉间便到了目的地。   韩怜生下了马,交过缰绳,顺手就去扶腿脚不便的殷时维,对方愣了一下,本已迎上来的仆役停住动作,韩怜生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仍旧笑着:“殷公子不下马吗?”   “啊,多谢。”殷时维缓过神来,微微颔首,韩怜生得到应允,另一只手便揽过对方的腰,将人稳稳地抱下来。   “多谢韩将军了,请随我来。”殷时维垂着眼眸,掩去波动的情绪,韩怜生也不多客气,跟着人就走了。留着后面那两个仆役面面相觑。   “哥,你说那位爷是故意的吗?公子可最讨厌不熟的人碰自己了。”个子较矮的那个不解地问道。   “嗨,你|操|什么心,公子的心思,你能猜得准?入了官场,总要逢场作戏的!”大个子不以为意,“走啦走啦,烧火去!”   “也对。”小个子撇撇嘴,不再理这桩闲事。   荞儿一大早便去了司天监,瞿耀和盈江在掷骰子玩,宋朗坐在一旁看书,猫儿窝在他脚下,一派欢快的景象。   “哎,我说你们都玩上了,也不带带我!”荞儿开着玩笑,脱了鞋就往软榻上一躺,“今天天气真好,让我睡个回笼觉!”   “哎哎哎,要睡回你家去睡,别躺我这儿!”瞿耀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动都没动,他每次掷出的点数都比盈江小,输得老脸都要没了,哪还有闲心管荞儿?   “哎嗨,一点!哈哈哈哈哈!”盈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瞿天师,你的手气,还真不赖啊!”   瞿耀气得把骰子往地上一摔,作势往宋朗怀里一滚,没个防备的宋朗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就掉了,刚好砸在明明头上,小祖宗一生气就跳了上来,两人一猫滚做一团。   “救命啊!”瞿耀抱着宋朗大叫,对方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你放开!”   “不行,它会咬你的!”瞿耀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宋朗合理的要求。   “你放心,明明专咬你。”荞儿幽幽地冒出一句,盈江笑岔了气,伏在桌上眼瞅着这场闹剧。   “都给我安静点!”宋朗真生气了,一手揪着瞿耀的耳朵,抱住明明往他怀里一塞,就给扔了出去。   “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瞿耀抱着明明哀嚎,宋朗一本书直接拍到他脸上:“闭嘴!”   瞿耀还想辩解,荞儿抢先说道:“哎,韩怜生呢?”   “不知道,我与他说好了晚上过来,应该不会有差池的。”瞿耀嘟囔着站起来,揉揉摔疼的屁股,仍然腆着脸坐到了宋朗身边。   荞儿点点头,说道:“也对,毕竟是大将军了,事务繁多也是正常的。”   “总比王上好,天天闷在宫里,”瞿耀忍不住调侃了几句,“不知道这会儿是在陪王后呢,还是殷夫人呢,亦或许在孤独地处理奏章?”   “都不对。”荞儿摇摇头,“以我对我哥哥的了解,有五成的可能性会偷溜出宫。”   “那剩下的五成呢?”   “光明正大地出宫。”   “你说这话和放|屁有什么区别?”瞿耀翻了个白眼,盈江也凑过来,三个人围在一起胡说八道了一通,其实谁都清楚,刘歆晔肯定会赶来见陈三年一面,来不及送他走,还来不及接他回来么?   宋朗坐在一旁,看着甩开膀子胡扯的几个人,竟觉得十分有趣,热热闹闹的,多好。 第18章 三月十五(中)   韩怜生跟着对方路过过缤纷花荫,顺着九曲回廊走到尽头,远远地看到一座湖心亭。四周皆水,清澈澄亮,一条青灰色的石板浮桥通向他们脚下。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满架蔷薇的幽香从前院飘到后院,一派温馨之感。韩怜生不禁感叹主人的手笔之大,匠心之独特。   “韩将军请。”殷时维笑了笑,便要领着韩怜生过去。刚踏上浮桥,殷时维的身子忽然一歪,韩怜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对不住,前天刚下过雨,石板有些湿滑。”殷时维仍旧挂着得体的笑意,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去整治一下负责这一块的仆役。   “既然湿滑,那还是我搀着殷公子吧,春水尚寒,掉下去可不是儿戏。”韩怜生恳切地说道,殷时维左腿有疾,今日骑马相迎估计也累着他了,既然来人家作客,心思还是简单些,客套客套总不会错的。   殷时维迟疑了一下,便点头说道:“那便有劳韩将军了。”   “无妨,叫我怜生便好。”韩怜生笑了,右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竟显得几分可爱。   殷时维看得有点呆,他素来认为习武之人或是木讷,或是凶悍,像韩怜生这般纯粹的人确实少见:“怜生,是将军的取字么?”   “不是,”韩怜生摇摇头,“我父母早逝,亲族凋零,没有行过冠礼,怜生是收养我之人取得小名,算不上字。”   然而事实上,在九岁以前,在遇到陈三年以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痴傻的孩子,哪里会有名字?陈三年死后,这个名字就成了仅有的纪念,他是极少对外人说起的,今天许是心情格外好,不小心漏了嘴,但感觉不坏就是了。   殷时维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再三告诫自己不可貌相,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选择信任,可能是他谈笑风生的样子像极了那时候的悯之吧,韩怜生如是想。   “是在下唐突了。”殷时维说道,“不如我请怜生听曲,全当赔罪。”   “哈哈,殷公子客气!”韩怜生爽朗地笑着,两个人都清楚,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道歉的,他不会介意,殷时维也猜得出来。   果然,对方也笑了:“那请怜生随我来。”   “嗯。”   另一边,热闹的司天监屋内,忽然传来一阵鸽子的叫声。   “啊,是静无的鸽子!”荞儿兴奋地跑过去,取下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打开,倒出里面的字条一看,“哎,是给盈江哥哥的?”   “我的?”盈江走过来,瞅了两眼:“让我回去一趟?”   “唔,大概是哥哥那边有什么事儿吧。”荞儿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我这边不会有问题的。”   “好。”盈江点点头,耳尖的瞿耀嚷嚷着:“快走快走,我这边要用午膳了,不要浪费我家粮食!”   盈江回瞪了他一眼,不就是打赌没赢过吗,手气不好怪谁?   “去吧,我替你出头。”荞儿笑了,盈江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   等到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静无便径直把他拖进暗室。   “兄弟,出啥事儿了?”盈江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暗室一般都是用来商议机密事务的,钥匙由他兄弟俩轮流保管,这会儿进来,难道真出了大事?   静无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惊得盈江差点失声大叫:“你说什么?让我假扮——你疯了?”   “哪里是我疯了,分明是王上疯了。”静无解释道,“殷夫人最近来得勤,过会儿就要来送甜汤了,王上怕脱不开身,才让我来找你。”   “那你怎么不去?”盈江翻了个白眼,“你成天跟在王上屁股后面,还有谁比你更了解他?”   “嘿嘿,我想去见我媳妇儿。”静无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盈江伸手拍了下静无的后脑勺,“重色亲友啊!”   “这也不能怪我,王上虽然明面上不反对,但确实限制我和荞儿见面,不然怎么会把我从荞儿身边调开?”静无原本就是荞儿的贴身护卫,但刘歆晔舍不得妹妹,便将人分开,再观察两年,盈江是知道的,因此也就是嘴上说说。   “其实你不用紧张,躺在床上装睡就好,王上会帮你处理好殷夫人的。”静无继续鼓动。   “知道啦,回来请我吃饭啊!”盈江丢下不痛不痒的一句话,便去捣鼓自己的妆容。   “多谢盈江哥哥了!”静无学着荞儿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被盈江轰了出去。   刘歆晔却不像其他人有那样的好兴致,一大早起来就呆在御书房,明明心里十分激动,却不能显露分毫,十分矛盾和痛苦。   他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讨厌一个休沐的上午。   “王上,殷夫人来了,传吗?”内侍上前问话,刘歆晔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摆摆手:“传吧。” 第19章 三月十五(下)   刘歆晔看着端庄的人儿缓缓走进,看着她浅笑盈盈地向自己问安,听她温柔地叙述着今天的所见所闻,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记住。   “月尧,你进宫多少年了?”刘歆晔忽然发问,殷夫人愣了片刻,回答道:“王上,过了大暑,就正好七年了。”   “哦,都七年了。”刘歆晔点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子,满脑子都是陈三年的影子,那个人,算上远去渝州的日子,已经离开自己整整十二年了。   “月尧,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刘歆晔恍惚地问着,是说给殷月尧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什么呢,明明没有感觉时光的流逝,却意外地难过。   殷月尧一时无法回答,她是殷琦的长女,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养,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等她长大了,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便会来娶她,给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当刘歆晔迎她入宫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惊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臣妾,没有想过。”殷月尧如实说道,她确实不知,父亲告诉她,王上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他的爱会成为他的软肋,这对于一个君王是致命的,所以她从来都不觉得刘歆晔爱自己,当然,也不觉得自己爱刘歆晔。她理所当然地做着她的夫人,听从父亲对她的任何指派。   “月尧,父亲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殷琦送女儿入宫时,这么说道。她是相信的,她尊重她的父亲,二十五年来始终不变。   “王上,臣妾一心一意只想照顾好王上,日子过着过着便习惯了。”殷月尧说道。   “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刘歆晔重复了一遍,感到一阵疲倦,他一点都不想习惯现在的生活,一点都不。   “孤乏了,想去歇一会儿,你去布置一下吧。”刘歆晔对殷月尧吩咐道。   “是,臣妾先行告退。”殷月尧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说道,“王上,小公主病了有些时日了,臣妾去探望她也见不到人——”   刘歆晔及时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荞儿就是贪玩些,不注意染了风寒,太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不劳你操心了。回去布置吧。”   “是。”殷月尧恭敬地离开了。   刘歆晔挥退左右,进了御书房内室,打开暗门,寻到静无所在的暗室。   “都准备好了?”刘歆晔问道。   “都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静无回答道。   “嗯。”刘歆晔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常服,将外袍丢给盈江,“交给你了,莫要捅出篓子。”   “是,属下遵命。”盈江故作淡定地接过外袍,静无在一旁可劲儿憋笑。   “走吧。”刘歆晔睨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静无,吓得对方立马站站好。   盈江目送二人进了暗道,便整理整理自己的衣着,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盈江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顿时觉得自己勇气可嘉。   暗道是在荞儿的安排下挖通的,直接连到她在京都的宅子,虽然她现在正和瞿耀他们开心地吃着野味,完全不见殷月尧口中“生病”的样子。   另一边的韩怜生也在和殷时维喝酒,袭真在一旁弹琴助兴,亦是一派愉悦,然而韩怜生不敢多喝,担心误事,好在殷时维自身酒量也不行,两人说说笑笑,倒相安无事。   日落黄昏,韩怜生觉得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告辞,殷时维也没多做挽留,将人送出门,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打探,先稳住情绪再说。   二人一别,韩怜生便打马飞奔而去,他出门时便算了一算,照这个情势,日落之前应该能到,悯之,真得能再见到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哦,小天使们,爱你们!比心! 第20章 招魂(其二)   “哎,韩怜生过来了!”站在山顶看风景的荞儿远远望见斜阳的余晖下,一人一马朝这边飞驰而来,料定是他们要等的人,赶紧拉着身边的静无回到司天监内,告诉里面等待的众人。瞿耀一听,便径直出门去接人,刘歆晔瞪了一眼拉着小手的荞儿和静无,却没多说什么,跟着瞿耀出去了。   荞儿对着剩下来的宋朗做了个鬼脸,对方无奈地笑了笑:“小公主,这么个紧要关头,就不要故意气王上了。”   “我哪里有故意气他,分明是他心眼儿小,再说了,等事情办成,他还有工夫生我的气?”荞儿得意地往静无身上靠了靠,“我高兴,我好久好久没见到静无了。”   “你呀!”静无宠溺地摸摸荞儿的头,宋朗夸张地打了个哆嗦:“我还是出去看看吧!”说罢,绕过二人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宋朗就听到一阵寒暄的笑声,毋庸置疑,其中一个肯定是瞿耀,王上和韩怜生中间夹了个陈三年,怎么都不会如此熟络,便只能是国师大人在中间搅混水了。   “哎呀,宝贝儿你出来了?”瞿耀见到宋朗,开口就是爱称,宋朗一听,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但碍于在场人的面子,不好发作,只能腆着脸和韩怜生打招呼:“韩将军。”   韩怜生点点头:“宋先生。”他不是个七嘴八舌的人,对瞿耀和宋朗的关系亦无多大兴趣,因此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   宋朗最近一次见到韩怜生还是在那年的刑场上,疯疯癫癫的小傻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大齐的将军,容貌气度非常人可比,心下少不了感叹,世事难料啊!也不知陈三年醒来,看见这番情景会是怎么个表情!   “走走走,进屋再说!”瞿耀生怕两人看对了眼,拉着身边一言不发装严肃的刘歆晔和上下打量韩怜生的宋朗就往屋里走。   韩怜生紧跟其后,见到了屋里腻歪的静无和荞儿,双方都互报了姓名,简单地聊了几句,瞿耀算了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大手一挥:“闲杂人等出去候着!”   荞儿巴不得瞿耀说这一句,拉着静无撒腿就跑,刘歆晔想嘱咐几句都来不及,宋朗倒无所谓,挨个儿道别,才慢慢悠悠跟上荞儿。   瞿耀将桌子挪走,露出下面他提早画好的阵法。他一向不拘小节,画的阵法也是乱七八糟的,别说外行人,就是内行,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不过,饶是如此离经叛道,瞿耀的师父也没多管过他,因为瞿耀画的阵法还真比那些书中记载的来得管用。   瞿耀绕着自己的阵走了两圈,忽然说道:“王上,您还是出去避一避吧,等我招回人,第一个通知你!”   韩怜生看了看刘歆晔,对方竟红着脸,问道:“当真不能在这儿么?”   “不能——”瞿耀无情地打破了刘歆晔的幻想。   “嗯,孤,知道了。”刘歆晔无措地往门外走,瞿耀咂咂嘴,还是不忍心,宽慰道:“王上,关心则乱,你别着急,鬼魂刚回阳间,需要时间适应,你等他睁眼就行了。”   刘歆晔回头看了眼瞿耀,对方却转过身去,略感失望的刘歆晔这才放弃挣扎,安静地走了出去并小心地关上门。   “好了,韩将军,我们开始吧。”   “嗯。”   “哥哥,你出来啦?”荞儿窝在静无怀里,理由是天黑了,山上有点冷。宋朗全程无辜地坐在一边。   “起来!成何体统!”刘歆晔呵斥,荞儿知道自家哥哥心情不佳,便乖乖坐好,静无一会儿看着媳妇儿,一会儿看着主子,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静无!”   果然!   “属下在!”   静无回答得极为大声,荞儿在一旁偷笑。   “静无,下次,好好管管你师弟!”刘歆晔底气不足地说完,还故作淡定地挤到荞儿和静无中间,坐下,愣是把两人分开了。   荞儿立马就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宋朗却是糊涂了:“师弟?”怎么看都是静无比瞿耀小啊,怎么就成师兄了?   “宋哥哥,我跟你说,”荞儿缓了缓气,笑道,“静无他是他师父收养的,自小就带在身边,入门早,小花是半路出家,入门晚,所以按辈分,确实小花要叫静无师兄的。”   “哦哦,原来如此。”宋朗点点头。   “说起林先生,也是一位奇人。”刘歆晔道。   “对对对,我可喜欢林叔叔了,可惜了,他走得早,不然,我能从他哪儿得到多少好玩的东西呀!”荞儿接话,宋朗一头雾水:“走?”   “师父带着师娘云游四海,前些日子回信来,已经到东海海岛上了。”静无道,宋朗这才醒悟,原来不是去世了,他还奇怪,瞿耀整天念叨他师父,怎么都不像伤心的样子。   “林先生在的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多少?”刘歆晔笑了,“不过,他和瞿耀却当真有师徒缘分,性子也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哎,哥哥,不如你给我们讲讲林叔叔的事吧,我想听!”荞儿说着这话,眼神却飘向静无,对方也是一脸期待的神情。瞿耀入门的时候他尚且年幼,对许多事的印象已经模糊,如今听听也觉得有趣。   刘歆晔想来,干等也是等,不如给妹妹讲讲,一年到头,能这么说说话的日子也不多。   “好,给你们讲讲。”   韩怜生捂着自己的手掌,指缝里不停地渗着血,瞿耀站在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跳大神,图案的中间摆着个泥人,就是荞儿带回来的那瓶泥土捏出来的,样子特别丑,瞿耀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韩怜生不懂,只是安静地等在一边。然而事实上,瞿耀只是无聊地胡乱动了动,具体能不能成功还要看阎王爷赏不赏脸,别到时候自己伤了神,还拖累了别人一起伤心。 第21章 招魂(其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韩怜生看见那个小泥人头上冒出几缕青烟来,屋子里渐渐弥散开一股淡淡的冷香。   要成了?韩怜生又惊又喜,忽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直直地躺倒在地,不过神智却十分清醒。他试着动动嘴唇,想呼唤瞿耀,不料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到底怎么回事?韩怜生惶惑地躺着,清晰地听到瞿耀说:“你可知道你是何人?”   “济州陈悯之。”   韩怜生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这熟悉的声音,悯之,真得是你?   “年岁几何?”   “二十有八。”   “何年何月死?”   “荣峥五年三月初三。”   “嗯,看来确实是陈三年本人,没沾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瞿耀最担心的,就是招魂之时,阳间飘散的厉鬼会借机附身,他不敢在外围设下阵法,担心陈三年的故去太久,亡魂无法穿过,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你好好睡会儿,到了时辰我便唤醒你。”   “多谢恩公。”   “无事,睡吧。”   随着瞿耀的话音落下,屋里淡淡的冷香蓦然散去,韩怜生动动手指,禁锢已经解除,便一骨碌爬起来,四下张望。   “别找了,在我手上。”瞿耀摊开手里的瓷瓶,青花白底的小瓶子发着幽幽的绿光。   “悯之,就在这个瓶子里吗?”韩怜生的眼睛发酸,他真得没有在做梦吗?   “是——”瞿耀快要累死了,他最见不得这种场面,成功就笑笑嘛,哭什么哭?   “你去把外头的那几个都叫进来,我去里屋布置一下。”说罢,瞿耀头也没回地推开暗门进去了,韩怜生整理下情绪,前去去告诉外面等待的人这个好消息。所有人都雀跃着,刘歆晔的激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哥哥,走呀,我们进去瞧瞧!”荞儿握住刘歆晔冰冷的手,对方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握紧,低声鼓励着,“哥,别怕,我在呢。”   刘歆晔闷闷地喘着气,整个人都因巨大的喜悦而混乱起来,他要以怎么的表情去面对苏醒的陈三年,去面对这场来之不易的重逢?他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而当它真得来临时,却只剩忐忑和茫然。   瞿耀的到来打破了这种犹豫不决:“你们几个磨叽什么呢?要见的进来,过了今晚我就要给他固魂了,闲人勿扰啊!”   荞儿拉着他哥就往屋里跑,瞿耀半推半挡:“哎哟,动作轻点儿,小心吓着屋里的鬼魂!”   “我知道!”荞儿低声表示不满,将刘歆晔往里一推,自己反而和瞿耀站在一条线上,“后面的除了韩怜生,其他人就不要进来了!”   瞿耀忍不住笑了,韩怜生没反应过来,静无推了他一把:“去呀,韩将军。”   “嗯嗯,好。”韩怜生完全不在状态地从荞儿和瞿耀的夹缝中挤了过去,荞儿转身对着刘歆晔眨眨眼,示意他勇敢些。   “王上,随我来。”韩怜生说道。   “好。”刘歆晔点点头,跟着人进去了。   “静无,快,过来。”荞儿招招手,“我们去听墙角。”   “哈哈哈哈,你也是闲得慌。”静无笑了,却仍然走过去,牵着荞儿的手,蹑手蹑脚地蹲到暗门边,一本正经地偷听。   全程没说话的宋朗看了眼瞿耀,对方一脸疲倦,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累了?”   “嗯嗯,我要累死了!”瞿耀撒着娇,宋朗想了想,懒懒地说道,“罢了,看在你招魂有功的份上,本公子就不打击你了。”   “没有奖励?”瞿耀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宋朗回得坚决。   “啊?”瞿耀倍感失落,还以为能讨到什么好处呢,结果心肝儿一毛不拔,太让人伤心了。   宋朗笑了笑,走上前,轻轻搂住眼前的青年人,拍拍他的背:“辛苦了。”   “不辛苦!”瞿耀一个激灵,正准备回抱住人,结果手才抬到半空,宋朗就松了手,也跟着荞儿他们蹲在了墙角。   “呸!”瞿耀稍微表示下不满,挪到宋朗身边,蹲下来,趴在他的背上,宋朗挠了挠他的鬓发,没有说话。 第22章 陈三年   陈三年安静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双手交握,面色平和,与常人无异。瞿耀在他身体周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外围写了一行端正的小字“请勿靠近”,显得十分滑稽。刘歆晔与韩怜生站在床边,各怀心事。   他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丰神俊朗,嘴角总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刘歆晔想着,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十二年了啊,自己是不是老了?他醒来会不会一脸的惊讶?不对,他愿意见到自己么?如此一想,刘歆晔竟心生胆怯。   韩怜生却只剩激动,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生怕眨个眼,他就消失不见了,这一切便只是一场梦。   许是二人的神情过于专注,沉睡中的亡灵似乎有醒来的迹象。门外的瞿耀感应到屋内的异动,寻思着要不要进去看两眼,但转念一想,平时能这么靠近宋朗的机会不多,便作罢,继续赖在对方身上,反正周围有咒术压着,不会出大事的。   刘歆晔感觉陈三年的眉头动了一下,一时欣喜,小声唤了他一声:“悯之——”声音极轻极温柔,陈三年忽然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瞳孔,还没有完全凝聚的魂魄,深深地刺痛了刘歆晔的心。   “睡吧,再睡一会儿。”刘歆晔伸手想捂住陈三年的眼睛,伸到一半才想起那只是个魂魄,他碰不得,摸不得。最终,他还是送了手,看了看身旁的韩怜生,对方没有回应,依旧保持着凝视的姿势,刘歆晔明白,刚刚的举动可能让韩怜生有些许的抵触。他是君王,他是将军,明面上是不会有冲突的,但实际上,他是害死陈三年的直接凶手,不管对方有多明事理,内心总归有点不舒服。   如此,刘歆晔道:“我回去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道歉不对,解释无用,感觉多说一句话都是错的,是画蛇添足,是白费功夫。   韩怜生沉默着,仍然没有回应。   刘歆晔贪婪地看了几眼躺着的人,然后默默的推门出去,耳力极好的静无赶紧将几个人拖起来,手忙脚乱地在桌子旁坐好,刘歆晔一出来,便看见四人端坐着,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了?”刘歆晔苦笑。   “晔晔,今晚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才能开开心心去见想见的人呀!”瞿耀开口劝道,他可不想挖苦刘歆晔,免得被荞儿踩上一脚。   “多谢瞿天师了。荞儿,跟我回宫吧。”刘歆晔无力地说道,“不知道盈江怎么样了,别把他着急坏了。”   “好勒!”荞儿笑道,“哥哥放心,盈江哥哥不会有事的,他机灵着呢!”   然而事实上盈江从出去开始,就跟着殷夫人去了寝宫,一直睡到现在。但他又害怕被看出破绽,便只能干躺着,虽说他武艺高强,但这么些个时辰下来,无聊也要无聊死他了。   “王上,荞儿,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背第十五遍道德经了!”盈江在心里叫苦不迭。   “好说好说,你们回去吧,我和心肝儿帮你们看着呢!好走不送啊!”瞿耀招呼着,荞儿比了个鄙夷的手势,带着静无和刘歆晔走了。   送走三人,瞿耀便进去瞅了瞅韩怜生,走到他身边,附耳说道:“他们都走啦,你也回去吧,等我消息就好。”   “嗯,多谢瞿天师。”   “不谢不谢,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好。”   韩怜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瞿耀收敛了笑容,坐到床脚下,叩了叩床板,躺着的人幽幽地睁开眼睛,不过此刻已是黑仁白珠,与常人无异。   “何时清醒的?”   “刚刚。”   “王上唤你的时候?”   “是。”   “好了,我知道了,继续睡吧。”瞿耀揉揉额角,陈三年又闭上了眼睛。   “心肝儿,我今晚要守夜,你陪我么?”瞿耀笑了笑,新招的亡魂极为脆弱,容易被各种污秽之物啃食,所以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保证魂魄的完整,陈三年提前醒来,导致暴露的气息更为严重,晚上招来的东西肯定更恶心。他本不想让宋朗留下的,可让他回去又不放心,何况他是个私心极重的人,宋朗先前的妥协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宋朗没有说话,坐到瞿耀身边,拍拍自己的肩膀:“睡一会儿吧。”   “哈哈哈。”瞿耀低笑,靠在人身上,他早该知道,宋朗没跟着荞儿走,就是做好了准备:“我就睡一会儿,很快。”   “闭眼!”宋朗低喝。   “嗯。” 第23章 苏醒   瞿耀这一守便是足足三日,期间吃喝全由宋朗负责。想想心肝儿为自己亲自下厨,瞿耀恨不得再守上个十天半个月。   宋朗倒与平常无异,只是对于瞿耀撒泼打滚要他喂饭吃的举动十分头疼,另外,为什么司天监里没个厨子?瞿耀平时都是喝西北风的?不对,糊涂了,他给陈三年守了五年的衣冠冢,瞿耀就坚持骚扰了他五年,风雨无阻地下山蹭吃蹭喝,如此算来,恐怕又是着了这位天师的道。可现在醒悟也来不及了,人家现在真是发挥用场的时候,不能饿着渴着,不然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是万分担当不起的。于是,宋朗便忍下这口气,耐心地伺候着尾巴上天了的瞿耀。   陈三年在第三天的时候悠悠转醒。瞿耀立马飞鸽传书给宫里的那位,顺带也给韩怜生传了一份。刘歆晔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荞儿装病结束,留在宫里周旋,她做事向来仔细,不易被抓住把柄,而且由于上次李代桃僵之事给盈江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这回大兄弟怎么着都要随王上出宫,恰好遂了她的愿,可以黏在假扮成刘歆晔的静无身边。韩怜生无事一身轻,自然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司天监。   “哎呦,韩将军的马儿跑得真快!”瞿耀打趣他,站在门口指了指东南方向的屋子,“进去吧,他在里面休息。”   “多谢瞿天师。”韩怜生难耐激动之情,道了谢便径直往屋里赶,瞿耀也不和他客套,老老实实坐在门口嗑瓜子,等着另外的人来。   陈三年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下半身盖了层绒绒的毛毯,黑发散在身后,一派安静的模样。   “悯之——”韩怜生轻轻唤了声,激动地嘴唇都在抖动。   陈三年仍然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韩怜生伸手,抚摸到他温热的脸庞,不敢相信,热的?暖的?活的?悯之?   韩怜生怔怔地流下泪来,真的,他们再次,在这个人间,重逢了。他终于不用害怕又期待着每一个梦境,再也不用担心会从梦中惊醒,他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陈三年缓缓睁开眼睛,墨色的瞳孔盛满了疲倦,以至于掩盖住了欣喜的心情:“怜生——”   他的嗓音沙哑,却一如既往的温柔,韩怜生跪在他身边,握紧他的双手,连声说道:“我在,我在。”   陈三年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继续说道:“你的病,好了?”   “嗯嗯,好了,都好了!”韩怜生连连点头,我的病好了,可以照顾你了,悯之,我还成为了大将军,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既然好了,便要唤我兄长,哪能直呼我名字?”陈三年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以后要改,不然出息了,会被人抓着把柄的。”   韩怜生愣了一下,竟忘记要说些什么,一时间涌上来的委屈让他无所适从。   “我……我只是……只是习惯了。”韩怜生支支吾吾地辩解着,他不想让陈三年觉得他不乖,觉得他不敬,可他真的不愿意叫一声兄长,很别扭,很奇怪。   “习惯要改。”陈三年说道,“以前你病着,我便惯着你,可你现在好了,也是一国之将领,言行举止要得体,不可枉废礼数。”   韩怜生莫名地难过,甚至产生了为何刘歆晔可以称呼他为悯之,而自己不可以的嫉妒,然而转念又想,刘歆晔是君王,与陈三年同岁,自然是可以这般唤他的。   “兄长教诲的是,怜生知道了。”   最后,韩怜生也只能听从陈三年的建议,他还朦胧的感情,便这样夭折了,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对陈三年是依赖还是心爱。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仍是陈三年最亲近的亲人,这就足够了。   “兄长可有哪里不舒服?”韩怜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开口问道。   “无碍,刚回到人间,不太适应。”陈三年笑着,脸色发白,“你先去和瞿天师聊聊吧,我说这会儿话就很累了,再歇一会儿,马上说不定还有人来。”   “人?”韩怜生立刻就知道陈三年指的是谁,清楚陈三年与刘歆晔有许多话要说,便不好多做停留,稍稍嘱咐几句就掩门离去。   “怎么样,聊得可开心?”瞿耀笑眯眯地磕着瓜子,满地的瓜子壳,那样子像极了村头无聊闲谈的妇人。   “多谢瞿天师。”韩怜生略感失望,瞿耀哈哈大笑,拍拍身边的板凳:“来,坐,让哥哥我来开导开导你!”   韩怜生当真坐了下来,瞿耀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吃!”   “嗯。”   “受打击了?”   “嗯。”   “哎,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哭不哭啊!”   “嗯。”   韩怜生也吃起了瓜子,他没因为这种事哭,他又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至于看不开。但他没心思和瞿耀解释,相较于这位伶俐的天师,他还比较嘴拙。于是,他决定陪着瞿耀嗑瓜子,等人。   “喝水吗?”宋朗拎了一壶茶水过来,对着相顾无言磕着瓜子的二人问道。   “心肝儿,你坐我腿上来!”瞿耀有点得意忘形,被宋朗一屁股踹到地上,“你躺着,不许起来。”   “哦。”瞿耀不听话,起来拍拍屁股,就蹲到霸占了自己座位的宋朗脚下,对方倒了两杯茶,递给身边的两个人:“喝点水,别给嘴上起泡了。”   “嗯。”二人异口同声地应承下来。   就这样吃吃喝喝,三人等来了他们的王上。   “哎呦,换了身新衣服?”瞿耀又开始挖苦别人,又被宋朗踹了一脚,“闭嘴!”   刘歆晔面色泰然,和韩怜生对视了一眼,对方指了指屋子,他便大步朝里走去。   “哎,你动作小点儿,别吓着他了!”瞿耀叫嚷着。   “闭嘴,就你嗓门最大!”宋朗翻了个白眼,为什么遇到瞿耀他就克制不住要打人的欲望?他的气节估计都被瞿耀吃了!愤怒! 第24章 对白   刘歆晔进了屋子还,还未彻底整理好情绪,便对上了陈三年的眼睛,一如往昔。   他忽然就哽咽了。   他做了多久的梦啊,盼了多久的今天,而当它真得来临时,竟是这般痛苦,这般无措。他恍惚地站在原地,过去的十四年,从相遇到死别,这么漫长的时光,那么多深刻的场景,最后剩下的,竟真得只有那个人温柔的笑容。   “王上——”陈三年用沙哑的嗓子唤了他一声,刘歆晔一个哆嗦,眼泪就顺着脸颊滚落。   “哭了?”陈三年笑了笑,“别哭啊,臣还在这儿呢!”   “陈悯之!”刘歆晔恶狠狠地扑了过去,却轻轻地搂住那个人,一字一顿地念道,“陈悯之,孤错了,对不起。”   “王上没有错,臣不怪你。”陈三年拍拍他的背,柔声哄着,刘歆晔却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噎噎地抽泣起来:“对不起,我错了,我真得错了,你原谅我,求你。”   陈三年紧了紧臂弯,不知该说些什么,刘歆晔不是作为一个君王向他做过的事情忏悔,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请求自己的原谅。   “没事的,我不怪你。”陈三年笑着宽慰怀里的人,尽管他也不懂为何想笑,莫名的有点开心。   刘歆晔慢慢止住了抽泣,却没有松开手,仍然抱着陈三年,他失控了,这些天的压抑在这个顶点爆发出来,但他终于可以卸下一个君王的面具,坦然地去释放自己的感情,可以不管不顾地抱着这个日思夜想的人,真好。那个人没有恨,没有厌弃,没有陌生,还是那个自己无比熟悉无比热爱的陈三年。   刘歆晔忽然觉得,有些话可以说了。比如,他爱他。   “陈三年,我爱你,你接受吗?”   刘歆晔低低地附在陈三年耳边说道,他不祈求这个人也爱他,但希望这个人,不要拒绝他的爱。   陈三年身体僵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爱,吗?   刘歆晔闭上眼睛,他想,若是等不来想要的答案,多抱一会儿也是好的。   陈三年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刘歆晔的身体很温暖,他舍不得放开,可他给不出承诺,他已经是个亡魂,只能停留人间七七四十九日,时间一到,他便要重入黄泉,再次留下刘歆晔一个人,他更舍不得。   陈三年叹了口气,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死结啊!   不过,瞿耀这个破坏分子却在此刻闯了进来,某种意义上捞了茫然的陈三年一把:“我说晔晔你怎么还没好啊,长人家身上了?哎呦喂,这腻歪的!”   瞿天师夸张地捂住眼睛:“非礼勿视,快给我松开!”   刘歆晔怏怏地松开手,坐在床边,瞿耀从指缝里露出两只大眼睛,说道:“晔晔,你出去,我还有点事儿要做。”   刘歆晔蹙眉,似乎有点生气,陈三年笑了笑:”王上,您先出去吧,瞿天师估计真有点事。”   “就是,出去!”   刘歆晔瞪了一眼得意的瞿耀,好像更生气了,再多看了几眼陈三年,才出去,走到门口,坐到那长长的板凳上。   “吃瓜子?”韩怜生递过来一把炒瓜子,刘歆晔诧异地接过,对方笑得眉眼弯弯,“味道还不错的。”   “嗯。”刘歆晔觉得一国之君和一国将领对坐吃瓜子比较掉面子,但眼下无事可做,便也默默地吃起来。   “宋朗呢?”   “和盈江一起烧水去了。”   “哦。”   很迷的气氛。   屋里也一样。   “瞿天师,你没有告诉王上我只能停留七七四十九日之事?”陈三年疑惑地问道。   “是啊,不然他得哭死了。”瞿耀走上前,用食指戳了戳陈三年胸口,碰到一个圆圆的东西,嘱咐道,“这枚铜钱你可要好好藏着,随身携带,别被人抢了。”   “是,悯之记得的。”陈三年点点头。那枚铜钱正是荞儿带回来的那枚,乃是至阴之物,可以替陈三年掩盖鬼气,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在阳光下。   “那个泥人,你打算交给谁保管?”瞿耀问道。   陈三年思索片刻:“给怜生吧。”   “嗯,我也是这般打算的。怜生与你有血缘,泥人上有他的精血,感应会强一些,晔晔不方便。”瞿耀耸耸肩膀,“还好我没告诉他,不然又要闹了。”   “呵,”陈三年轻笑,“怎么听瞿天师所言,王上这些年越发任性起来?”   “岂止是任性,简直毫无人性!你死了之后,竟然暗地里害得殷家公子摔断了腿!”瞿耀想想就来气,“我再三强调,要物尽其用,那殷时维说不定是个可用之才,结果呢,又多树了个敌人!”   “什么?”陈三年吃惊,突然一阵眩晕,赶紧扶住额头,瞿耀吓了一跳:“哎呦呦,你看我这张嘴,你别多想,我就随口说说,先躺下,再睡会儿,我给你再添几道护法。”   “多谢。”陈三年白着张脸慢慢躺下,瞿耀呼了一口气,在陈三年的眉心画了个符咒,鲜红的血色印记速融入对方的身体,原本苍白的脸瞬间就浮现出红晕。   “呼呼,吓死我了,你再躺几天,过些日子就好了。”瞿耀封住陈三年的气息,从床底下的暗格里掏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个泥人。他把锦囊藏在袖子里,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刘歆晔和韩怜生正嗑着瓜子,等瞿耀出来。   “哎哟,这是都在等我?”瞿耀笑眯眯地挤到两人中间坐下,悄悄拉了拉韩怜生的袖子,对方心里一动,摊开手掌,一个挺有分量的小锦囊就落到他的手里。韩怜生握紧锦囊,将手缩回袖子里。   “情况怎么样?”刘歆晔似乎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关切地问道。   “还行吧,”瞿耀解释说,“再等两天就好了。”   “嗯,多谢。”   “不客气,应该的。”瞿耀的尾巴又开始翘了,四处张望,“我心肝儿去烧水还没回来啊?”   “嗯。”韩怜生接话。   “哎,那没意思,你们回去吧。”   “你——”刘歆晔正要发火,瞿耀就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在我家门口动手打我?”   “你以为我不敢?”   韩怜生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信你们打得起来。”   “就是就是,快走吧。”   “走什么走,盈江还在烧水呢!”   “你和怜生一起走嘛,我晚上想和盈江掷骰子玩!难道将军的本事比不过你的暗卫么?”瞿耀吧啦吧啦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将人劝住。   “哼!”刘歆晔拂袖而去,韩怜生赶紧跟了上去。拎着水壶出来的盈江一脸茫然:“哎,王上呢?”   “走啦!”瞿耀擦擦嘴,“你今晚就住这儿好了,我这边房间多。”   “哦。”盈江半信半疑地睨了瞿耀一眼,“不会是你把王上气走的吧!”   “嘿,你怎么说话呢,哪里是气走,我可是有理有据!”   “行行行,你有理有理。”   “我呸,我心肝儿呢?”   “不在我后面吗?”   “人呢?”瞿耀往盈江身后一探,“没影儿啊!”   宋朗正呆在陈三年的屋子里,打量着昔日的同僚。他与陈三年并不算熟悉,只是偶有耳闻。   说起来,二人算同期,只不过当时,宋朗拜在李相门下,多少有点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思,而陈三年却是两边都不站,我行我素,王上倒是对他青眼有加。   年轻的宋朗就猜到日后可能会有灾祸,但那时候党争剧烈,人人自保,他也没能出一份力。后来,陈三年遭到贬谪,二人再次相遇时,已经是无力回天。   之后,宋朗便脱离了李相,接受瞿耀的建议,为陈三年守陵。期间朝堂风云暗涌,他倒过了几年清闲日子。如今,亡魂归位,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多少有些感慨。   “心肝儿,你在这儿啊。”瞿耀偷偷溜到宋朗身后,附在他耳边吹气,“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呵,”宋朗难得对着瞿耀笑了笑,“你哪里比得过人家?”   “你难道要移情别恋了?”瞿耀装作难过的样子,“早知道我就不把他招回来了!”   “我什么时候恋过你?”宋朗翻了个白眼,却牵起瞿耀的手,柔声说道,“走啦,别打扰人休息。”   “嘿嘿。”瞿耀挑挑眉毛,开心地紧紧握住宋朗的手,离开了。   “呵,傻子。”宋朗轻笑,摇了摇头。人生苦短,偷得一日是一日啊! 第25章 深夜   盈江陪着瞿耀玩了大半夜的骰子,宋朗就睡在隔壁,也听了大半夜瞿天师的鬼嚎,后来实在忍不住,掀开被子,就跑到盈江他们屋,将还在气急败坏跳来跳去的某人按在桌子上,大声呵斥:“给老子闭嘴!”   “就是就是,不就赢了你几把吗,至于吗?”   “闭嘴!那叫几把?老子就没赢过!我严重怀疑你舞弊!”瞿耀挣扎着反驳一旁幸灾乐祸的盈江,高声疾呼,“老子不服!不服!天理王法呢!”   “日!”宋朗真生气了,抬手就捂住瞿耀的嘴巴,“安静点!陈三年还在睡!”   “那你嗦日四尊得嘛?”瞿耀嘟嘟噜噜地不知道在说啥,宋朗松开一条缝:“你说什么?”   “那你说日——是真的吗?”瞿耀故意加重语气地重复了一遍。   “是!”宋朗还在气头上,没听出瞿耀的意思。   “哈哈,好!给你日!”瞿耀推搡着宋朗就往门外走,“走走走,我们回屋慢慢日!”   宋朗这才回过神来,气得抬脚便踹,瞿耀一个机灵,抱住人的小腿,顶着张笑脸说道:“心肝儿你可不能再踹了,踹坏了谁给你日?”   “滚!”宋朗晃了晃腿,想挣开瞿耀,结果对方抱得太紧,导致他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后面倒去,罪魁祸首直接揽住他的腰,顺势将人抱起来。   “走,回屋!”   “他娘的!放老子下来!”   然而最后的呼唤也被神奇地掩盖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目睹了全程的盈江选择捂住眼睛,“睡觉睡觉睡觉。”   不过这一觉,盈江却没有睡踏实,刚熄灯躺下没多久,他便感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自己床头飘来飘去,难道是醒来的陈三年?盈江侧耳倾听,不对,仍然有脚步声,而且,这人内力应该不够,不像高手那样轻盈,进贼了?盈江想了想,决定先擒住这人,结果刚起身,那人就赶忙压了上来。   “我的大爷,你别动!别打我!”   “瞿天师?”盈江一惊,“你都日完了?”这也稍微快了点啊!   “呸,你瞎说什么!”瞿耀当然听得懂盈江的话,但他现在没心思和对方瞎扯,时间宝贵,他还要办完事搂着心肝儿睡觉呢!   “盈江大老爷,帮小的一个忙呗!”瞿耀的话语中满满都是谄媚的气息,盈江不用看脸就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欠。   “说吧,什么事儿要求你大爷啊?”盈江也装模作样地演起戏来。   “嘿嘿嘿,帮我运个尸体呗!”   “日哦——”盈江低低地叫出来,“谁的?”   “陈三年的。”   “嗯?”   “陈大人不是尸骨无存了吗?”   “哎,是他的魂魄,我把他藏在一个棺材里了,这不我搬不动,想来求求您嘛!”   盈江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魂魄,还要棺材?”   “是呀!”瞿耀解释道,“陈三年的亡魂比较干净,我怕在送到将军府的路上被惦记上,才封在棺材里,稳妥些。”   “这样啊。”盈江恍然大悟,“那你直接雇辆车不就行了!”说罢,就把人踹了下去。   “哎哟,我的盈江大老爷,雇辆车实在太显眼了,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兵肯定不让我进去啊!”   “你还知道啊!”盈江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但下一刻他就嘲讽不起来了。   “所以呀,我才要仰仗您,将棺材替我扛到城里啊!”   “什么玩意儿?”盈江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今天给韩怜生传了消息,让他这会儿在城里面等着,你背着棺材爬上去就行啦!”瞿耀说得一本正经,“我想了许久,还是这个法子最好!”   “你他妈就不能提前挖个地道什么的吗?让老子爬城墙,还背着个棺材,你怎么不去?”盈江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总算明白宋朗的心情了。   “对哦——”瞿耀摸摸鼻子,“我倒给忘了,那明天大老爷和我一起去呗!”   “滚!”盈江刚想拒绝,瞿耀却抢白了一句,“哎,那我明天找晔晔去!”   “闭嘴,老子去!去还不行吗?”盈江见对方搬出来靠山,只好把狠话憋回去,“你还有什么事儿!”   “没了,大爷你好好睡,好好养养体力!”瞿耀乐呵呵地出了屋子,哼,气死你!让你火上浇油!   事实上,瞿耀压根儿没想这么做,棺材是真的,不过不是运到韩怜生家,而是运到荞儿在京都的府邸,理由很简单,将军府那么显眼的地方,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摆口棺材里边!不管了,让你挖一天的泥土再说!瞿耀心情极好地回了屋,点了蜡烛,给自己惨不忍睹的脸涂上伤药,哎哟,这回肯定把心肝儿气狠了,下手真重!但抹着抹着,他又开始感慨,唉,这世上像他这么疼自家男人的不多啦! 第26章 糖   次日黎明,天刚蒙蒙亮,盈江就被瞿耀从床上扒出来,塞进马车里,随随便便就拉到了城里一座宅子里,那速度之快,害得盈江以为瞿耀是要把自己拉到作坊里当猪宰了。   “你不是说要挖地道吗?来这地方做什么?”盈江一头雾水地四下张望,很明显这是个废弃已久的空宅,在京都,这样的宅子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不过他并不负责这一块儿,还真认不出来这是哪儿。   “这里原本是尚书府,我家心肝儿先前就住这儿。”瞿耀喜滋滋地说道,“我守了这块空地好久,终于派上用场了!”   “你他娘的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收拾个新房出来吧?”盈江鄙夷地睨了他一眼,瞿耀拍拍胸脯,“哎,兄弟你这话说得,我哪是那种人?”   “哼——”盈江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不信也得信!”瞿耀拍拍胸脯,“我是谁?大齐第一的国师大人?会坑你?笑话!”   “哦?那你说说,为什么宋先生辞官了,这座宅子朝廷没有收回去?我记得大齐律法上写得明明白白,官员卸任,官邸可是要上交的!”   “哎,就是耍了点手段,吓跑了继任的呗!人不愿意住这儿了,晔晔还能逼良为娼不成?”瞿耀得意得眉毛上挑,沾沾自喜地说道,“再说了这座宅子地理位置这么好,我哪舍得拱手让人?”   “呵,”盈江刚想翻个白眼,但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之前背过的京都地图,瞬间明白了瞿耀的用意,“我记得这座尚书府,北边通的恰好是荞儿的宅子,而东边隔着条巷子,就是将军府。”   “兄弟,你终于聪明了一会儿!”瞿耀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走走走,我带你转转!选个挖地道的好地方!”   “你他娘的是把京都挖穿啊!”   “哎呀,走啦走啦,晔晔都不计较,你计较个屁啊!”   两个人就你推我搡吵吵嚷嚷的逛完了院子,顺带去街上吃了早饭,瞿耀那个不要脸的还买了几个包子,捂在袖子里,说是要带回去给宋朗吃,盈江实在受不了他三句不离心肝儿的样子,老老实实去挖地道了。瞿天师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溜达,宋朗就站在拐角处,倚着墙根,一身青衣,初起的晨光映着他宽和的眉眼,那么美好。   “心肝儿——”瞿耀激动地拉长嗓音,揣着包子就往宋朗怀里钻,对方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接住了他。   “嗯。”   整座京都渐渐醒来,热闹而繁荣,瞿耀混在人群里,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宋朗只是安静地跟在他后面,看着那个活泼的背影,忽然产生一丝愧疚感,昨天打疼他了吧,脸上还有些淤青,再没心没肺的人,也会难过的。   “心肝儿!”瞿耀举着个糖葫芦,对着他晃了晃,“你吃这个吗?”   可能是阳光太好的原因,宋朗竟然愣了一下,这么看瞿耀,还真的很好看!   “吃吗?”瞿耀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宋朗眨了下眼睛,睫毛就轻轻挠到了瞿耀的心:“心肝儿,你可真好看。”   宋朗意味不明地舔了舔嘴边的山楂,笑了:“甜的。”   “你也甜。”啊啊啊,心肝儿的嘴唇好好看,好想上去啃一口!   “你脸怎么红了?”   “没什么,太阳晒得。”瞿耀捂住发烫的脸,说道,“这根糖葫芦归我了。”   “好,都依你。”   “当真?”   “嗯。”   瞿耀顿时幸福得想升天。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不行了,听了个广播剧,完全沉浸在糖里出不来啊! 第27章 棺椁   这一边瞿耀正玩得开心,另一边的荞儿也准备妥当,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   “哎,谁家的小姐这么大排场?”坐在茶楼的人们远远地就瞧见那锦绣华盖,宝马香车,正奇怪呢,虽说这京都大富大贵之家不在少数,但这般铺张的,一年也见不着几次。   “你是瞎了吗?没瞧见那九霄盘龙旗?”人群中一位看似精明的人一语道破,众人哗然:“公主出游了?这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哎呦,朝东边去了,跑不了,准是殷家大公子!”一个人拍着大腿大叫,跟他自个儿娶亲似的乐呵着。   “那可说不准,李丞相府也在那一带!”人群中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都胡说什么呢,李丞相的儿子早就娶亲了!比小公主大了整整十四岁!王上会乐意妹妹给人做小?”一个年长地端着茶杯也跑到窗户前凑热闹,“我看啊,还是殷公子赢面儿大!”   “可那殷公子是个跛脚的啊!满京都的贵族子弟,哪个不比他身强体壮?”   ······   一时间,整条街都沸腾起来。行人们议论纷纷,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好奇地探头探脑,被父母牵住,不准再往前。   先王子嗣不丰,只有三子一女,但活下来的,却只有刘歆晔和荞儿,其余的尽数夭折。这成为先王的一块心病,偏偏小女儿出生时,他已卧病在床多日,不日将亡,身为父亲的责任感,让先王做了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给了小公主自由婚嫁的权利。原来齐国兵弱,自建国伊始就有与周遭强权联姻的传统,无非是通过这种方式保住一段时期的平静,但弱肉强食,该来的战争还是会来,不可避免。先王不愿小女儿遭此磨难,才下此遗诏。刘歆晔即位不久,荞儿的生母也撒手人寰,至此十七岁的他就开始独自养育妹妹,宫中暗流涌动,他一人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每每看见荞儿,都会陡然生出相依为命的孤独之感。如今,荞儿已是独当一面的姑娘,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哦,公主出游了?”殷时维听着袭音的汇报,手中的棋子一顿,微微一笑,“那就有意思了。”   “要跟着吗?”袭音问道。   “不用,她不会停在哪家门口的。”殷时维将棋子随手丢在棋盘上,起身吩咐道,“去备辆马车,我们去一趟将军府。”   “是。”袭音行了礼,便下去准备,家里的一个仆役与她说笑:“袭音姐姐,这段时间公子去将军府去得真勤快,性子好像也开朗了些,老爷若是见到了,定会高兴的。”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公子不一直都这样么?”袭音嘴上嗔怪着,心里倒认真盘算起仆役的话来,她已经记不清殷时维摔断腿之前的样子了,那个纵马扬歌的少年郎,仿佛死去多年,无从回忆。   “嗨,我随口说说的,姐姐莫要放在心上。”仆役笑笑,“小的先去大门外候着了。”   “去吧。”袭音说道。   公主出游的事情热闹了一个上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人为此开了赌局,赌一赌是哪家公子入了小公主的眼,然而这些人眼巴巴地等了好几个时辰,却只得到公主仅仅去城郊转了一圈,任何期待的事情都没发生。   “就是闲宫里闷了,出去转转?”茶客们都惊掉了下巴,“这么大阵仗,王上也肯?”   “什么肯不肯的,王上就公主一个妹妹,能不宠着?”另一个闲人连吃了几颗花生米,说得唾沫横飞,“你是没见着,小公主长得那叫个漂亮,要我我也宠着!”   “你见过?”   “我当然没见过,但王上就是个美男子,小公主能不是个美人?”吃花生的那人振振有词,“依我看,不久就会有喜事!”   “你又随随便便出来糊弄人了,跟我回家去!”一个美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那汉子赶忙捂住耳朵,“哎哟,媳妇儿,我错了,我马上跟你回家!”   众人哄笑,那汉子抓了一把花生米,就灰溜溜地跟着妇人走了。   荞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陈三年的棺椁藏在车里,大摇大摆地运进宫,她从两年前就在宫里安插人手,瞒过殷夫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刘歆晔伏在棺椁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那漆黑的棺木上满是血色的封印,不知道里面躺着的陈三年能不能听到。后半夜,静无便将棺椁从地道里运走,去了荞儿的私人住宅,瞿宋二人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都办好了?”瞿耀问道。   “都好了。”静无回答道。   “护国公和李相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李相和护国公与往常无异,有几个相熟的官员去了他们府上,不过殷公子没什么举动,照例去了韩将军那边。”   “你再派人去盯,我猜这两家府上要热闹一段时间。”   宋朗明白瞿耀的意思,笑道:“是啊,公主出嫁,那可是件大事!”   “哼,要嫁也是嫁给我,谁要是敢打我媳妇儿的主意,老子就先废了他!”静无不满,,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计划有意见,他还想将荞儿捂在手里捂几年呢!   “静静你这话说得,你以为你能捂几年?荞儿已经十六了,那些老狐狸迟早会在她身上做文章,还不如现在争取主动权,免得到时候受人掣肘。”瞿耀说得句句在理,静无一时无法反驳,“好   啦,回去吧,多看几眼你媳妇儿也是好的。”   “就你能耐!”静无扫了一眼旁边的宋朗,对方和善地笑着,让他的气消下去不少,“我走了啊!”   “好走不送!”瞿耀看着人走进密道里,关上门,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我差点以为他要打我。”   “谁让你出这个馊主意的?”宋朗笑他,“静无今天脾气算好的了,你知足吧!”   “那我也没办法啊,白天众目睽睽地运个棺材进来,早被人盯上了,晚上又有宵禁,出了事就更不得了!”瞿耀着急了,怎么自己的心肝儿也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好好好,瞿天师辛苦了!”   “那有奖励没有?”   “没有!”   宋朗立马警惕起来,瞿耀总是趁他不注意钻空子,这会儿可要放一百万个心眼儿,别被套进去。   果不其然,瞿耀委屈着脸,说道:“跟你睡一晚也不行?你忍心让我守着棺材过夜?”   “这宅子的厢房多得是,你随便找个屋子睡不就好了?”   “我怕冷!”瞿耀说得理直气壮,生怕对方听不见,宋朗本欲反驳,但看到瞿耀嘴角的淤青,语气忽然就弱了下来:“那你不能动手动脚的。”   “不会的,我保证!”瞿耀窃喜,不能动手动脚,那动嘴就是可以的咯?我真得是太机智了!   “那一言为定,你先处理事情吧,我先过去了。”   “好勒!”   宋朗觉得自己越来越纵容瞿耀了,对他无礼的要求越来越没有抵抗力,是因为下手狠了,心里愧疚么?   瞿耀却是乐开了花,给棺椁挪了挪位置,画上他歪七歪八的符咒,高高兴兴直奔宋朗的房间,今天是个好日子! 第28章 幼时   公主出游的事情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几乎有人的地方就会谈论起这件事,甚至有个把眼尖的发现大街上的公子哥儿都多了起来。   不过,率性的小公主并不放在心上,依旧该吃吃该喝喝,王后殷夫人两边混,好不得意。   这边的瞿耀也完成了他的使命,陈三年的亡魂得到固定,可以像个正常人生活了。就是可怜了盈江,马不停蹄地挖好了地道,整个人感觉被扒了几层皮。刘歆晔问心有愧,便准了他几天假,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宋朗也置办妥当,将原来的宅邸收拾干净,住了进去。物是人非,颇多感慨。从头到尾的闲人也只有韩怜生了,可他仍然很苦恼,因为他好像招惹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兄长,这是书房,我按照原来在渝州的格局布置的,你的书我都有好好收着。不过书架有点小,今年来又添了些,装不下的都被我收进箱子里了。”韩怜生引着陈三年熟悉他们的家,喋喋不休的样子甚是可爱,“等我这个月俸禄下来,我们再换一个大点的。我算了下,应该还能再请匠人打一张案几。”   “不用那么费心,我看挺好的。”陈三年笑了笑,提议道,“阿远大了,给他置办些东西,送他去学堂吧,我这副样子,实在教不了他什么了。”   “兄长说的是,我这几年出征在外,都是陈伯带着他,差点就忽略这些事情了。”韩怜生赧然,像以前那个做错事就会脸红的孩子,让陈三年心生苦涩,不知他故去的这些年,这半大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小小的牵着自己衣袖的阿远长大了,陈伯的鬓发也全白了,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活下去。   “怜生,你过来。”陈三年招招手,韩怜生听话地走过去,俊秀的人儿拍拍他的肩膀,比划了几下,发现眼前这个孩子比自己还稍微高一些,突然哽咽了,“怜生长壮实了,兄长,很高兴。”   “嗯!”韩怜生重重地点着头,笑着说,“我现在是大齐的将军,自然身体好,兄长不用担心。”   “那朝堂上还好吗?”   “都还好,我应付得来。”   “那就好,那就好。”陈三年缓和了下情绪,韩怜生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过兄长,我遇到一个人,特别奇怪,每天雷打不动地来找我。”   “哦?”陈三年来了兴趣,依他之见,那人估计是想拉拢怜生,但一直没成功,不知怜生这么个脾气算不算好事,“那他有什么表示没有?”   “没有,”韩怜生摇摇头,“他不像结党营私之人,也不像有求于我,反倒像——”   韩怜生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停了半天才幽幽地冒出一句:“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哈哈哈,”陈三年笑了,他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要么是真心想结交怜生,要么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至于是哪一种,等他去会会再说,“那有时间,兄长去见见他吧,顺带给你参谋参谋。”   “不用了,这个时间,估计就要来了。”韩怜生说道,“兄长当真要去见?”   “嗯。”   “那过一会儿我给你引荐一下。”   “好。”   正说话间,陈伯就进来禀报说殷时维已经到家门口了。   “来得正巧,我正要去见见他,怜生去请他进来吧。”陈三年笑了,他有点期待这次见面。   “好,兄长稍等,陈伯和我来。”韩怜生带着陈伯一起出了书房,陈三年又在书房转了转,目光停在窗前那瓶新鲜的花枝上,三月末都有海棠花了吗?看颜色,仿佛刚开不久,不是很艳丽,倒生出些许雅致来,也不知道是怜生的杰作还是阿远的,这两个孩子对花卉的喜好倒十分相似。   陈三年倚在窗前瞧了会儿那花枝,韩怜生领着人就进来了。   “兄长。”韩怜生轻轻唤了一身,陈三年转过头来,刚好对上一脸笑意的殷时维,忽然心头一跳,虽然时隔经年,但他认得,那个人是殷琦的长子。   “这位就是怜生的兄长?”殷时维倒没有异样,依旧满眼的笑意,“不过我是认得的。”   此话一出,陈三年和韩怜生都愣住了。   “我兄长身体不好,一直在老家修养,殷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韩怜生赶忙出来打圆场,殷时维笑着走上来,对上陈三年的眼睛:“说得也是,我认得的那位五年前就死了,哪像这位先生活得好好的?”   陈三年皱眉:“在下可是哪里得罪了殷公子?”但说完他就想起来,瞿耀提到过殷时维的腿是刘歆晔设计摔断的,这么一来,记恨自己就不奇怪了。   “何来的怪罪之说?”殷时维的身子稍稍前倾,“我认识的那位若是还活着,我也不至于这般模样!”   “人已死,还请殷公子节哀顺变。”陈三年只好顺着他的话讲下去,仔细地回忆着有关殷时维的一切,却总模模糊糊,理不顺关系。   “那人啊,可惜了。”殷时维笑了笑,“我对他印象很好,他还送过我一个灯笼呢!”   “你们啊,非要站着说话么?”一旁的韩怜生看准时机,赶紧岔开话题,“坐坐坐!”   “哈哈哈,说得是,我见到这位先生,一时惊奇,倒忘了来得目的了!”殷时维也顺着台阶下,放弃去捉弄陈三年,转而坐到韩怜生身边,笑盈盈地讲着他今日的所见所闻。   陈三年也跟了过去,但什么都没听,经殷时维这么一提醒,他竟真得想起来,有一年的冬天,准确的说是有一年的上元节,他在大街上遇到过殷时维。   那年,他步入仕途的第一年,刚刚赢得殿试头名,得了王上青眼。踌躇满志的他走在大街上,准备买两个灯笼回去,暖一暖那个新家。   “大哥哥,你手上的灯笼真好看,可以卖给我吗?”陈三年转过身,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裹着小貂裘,手里拿着个糖人,模样甚是讨喜。旁边还站了个仆人模样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哪家的小公子出来玩。   “卖给你?”陈三年看着刚到手的灯笼,笑了笑,“这摊上好看的灯笼很多,为什么想买我手上的呢?”   “我姐姐喜欢你灯笼上的鱼,可她今天病了,出不来,我想带回去给她。”小孩子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小锦囊,递到陈三年面前,“哝,大哥哥,这里有我的私房钱,我和你换。”   “哈哈哈,你当真这么想要?”   “想,我想让姐姐高兴。”小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着,陈三年觉得这孩子万分可爱,便同意了:   “那这灯笼就送你了。”   “不行,父亲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小孩子执意要将手里的锦囊给他,陈三年无奈,便说道:“大哥哥不需要这个,你收好,快些回去陪你姐姐吧!”   小孩子莫名地有些沮丧,抱着怀里的灯笼望着他:“那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陈三年奇怪,“好端端地怎么想问起我的名字来,快些回去吧,大哥哥也要走了。”   “那,那好吧。”小孩子嘟囔着,陈三年摸摸他的小脑袋,便去另一条街上逛了逛。   没几天,陈三年便忘了这件事,再后来,因为公事,他曾去拜访过殷琦,刚好遇见家仆带着两个孩子玩耍,这才知道那天街上遇见的就是殷时维。不过,再往后,他就因为党争受到排挤,遭到贬谪,这件小事就此遗忘,然而想不到的是,殷时维却一直记着。如此看来,这个孩子既重情义,也恨人心啊! 第29章 杏花酒   殷时维依旧在韩怜生那边赖了一个下午,陈三年中途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回房间休息了。直到日落西山,韩怜生才过来告诉他,殷时维已经走了。   “走了啊——”陈三年似乎还没从下午的事情中反应过来,眼神有些许茫然,韩怜生关切地问道:“兄长可是累着了?若是累了,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啊,没事没事。”陈三年摆摆手,说道,“怜生,去把我在渝州的藏书都找来。”   “藏书?现在吗?”韩怜生看看天色,面露担忧之情,“天色已晚,兄长要看书还是等明天吧!”   “我不累——”   “那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商量!”韩怜生打断了陈三年的话,既期待又紧张,“我们一家子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陈伯和阿远都很想你。”   陈三年没有见过韩怜生这般的模样,垂着手,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用着无比恳切的又万分隐忍的眼神,若是以前,大概会不管不顾地吵闹,眼泪鼻涕流得到处都是。   怜生终于是个大人了,神智清明,身体健康,懂礼节,知进退,意识到这一点的陈三年温和地舒展开眉眼:“怜生说的对,是我着急了,没顾虑到你们。”   “兄长只要保重身体就好,剩下的由我来操心就行了。”韩怜生开心地嘴角上扬,“那我们走吧,阿远要是饿了肚子,肯定又要赖着你撒娇了!”   “好好好。”陈三年笑了笑,正准备随着人去厅堂,韩怜生忽然拍了拍额头,轻轻哼了一声:“哎呀,我给忘了!”   “嗯?忘了什么?”   “兄长,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说罢,韩怜生立刻飞奔出去,陈三年叫都叫不住。   “这孩子——”   阿远早早地候在了饭桌旁,他很想陈三年,想念他的故事,想念他抱着自己出门晒太阳的日子,想念在渝州宅子里养的那株月季。但,一切都不重要了,没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珍惜。   “阿远在等我?”陈三年一进厅堂就瞧见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里一动,上去摸摸他的头,“饿坏了吧,是叔叔不好,让你饿肚子了。”   阿远是他从街头抱回来的流浪儿,刚带回家的时候还不懂事,一饿肚子就哭,给块甜糕就笑,十分好玩。   “阿远不饿。”小孩子伸手握住了陈三年温热的手掌,“我长高了。”   “嗯嗯,长高了许多。”   “阿远也是个大人了,可以保护你们的。”   陈三年愣了一下,继而轻轻搂住这个孩子,柔声说道:“乖阿远。”   “兄长,你看!”韩怜生抱着两坛杏花酒闯了进来,双手指甲里都是泥巴。   “这是什么?”陈三年好奇地问道。   “这是你最爱喝的杏花酒呀一!”韩怜生就酒坛子放到桌上,“我从渝州一路带到这里,埋在后院的梨花树下,本来以为没人陪我喝的。”   “杏花,酒?”陈三年若有所思,他想起某个人来。   “是呀,我亲手酿的,你尝尝。”   “叔叔身体还没好,不能喝酒!”一旁的阿远反驳道。   “我这酒不伤身,喝一点没事的。”而且,他偷偷问过瞿耀了,只要不劳力伤神,小酌几杯不碍事。   “那好吧,我会看着你们的!”   “好好好!”韩怜生招呼着阿远,“来,我们收拾一下,我刚路过厨房,陈伯和素娘就快好了!”   “嗯嗯!”阿远连连应和,陈三年却在心底泛起了涟漪。   那天春光正好,他和刘歆晔坐在御花园的梨树下喝酒。年轻的君王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随意地戴着个发冠,面色红润,笑容里甚至有几分朝气和天真。   喝酒的理由是什么呢?   陈三年问自己,不清楚,实在太久远了。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天的酒香,微甜,偏偏让人陶醉。   “荞儿,你怎么过来了?”   两三岁的小公主哭闹着要哥哥,乳母将她抱来,圆乎乎的小手抱着刘歆晔的脖子,小短腿还在乱蹬。   “乖荞儿,要喝酒吗?”   可能君王的心情正好,用筷子沾了点杯中酒,荞儿舔了舔,就吐了吐舌头,继续嚎啕大哭。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陈三年抱着小荞儿,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陈三年,孤发现,你很会带孩子!”   “王上说笑了。”   “娶亲了吗?”   “不曾。”   “说媒了吗?”   “父母亡故,无人说媒。”   “那有什么定了娃娃亲的小姐么?”   “王上,您喝醉了。”   那天,刘歆晔稀里糊涂问了许多问题,到最后,陈三年不仅要哄着怀里的小公主,还要哄着眼前这位大君王。   “陈三年,以后常进宫来陪陪我,荞儿喜欢你,孤也喜欢你。”   刘歆晔说完就昏昏欲睡,陈三年只当他醉了,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但醒来那天,刘歆晔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告诉他,喜欢是真的,爱是真的。   陈三年莫名地悸动,产生了一种情愫,他有点想念他的君王了。 第30章 照云   正遐思间,陈伯和素娘就端着菜盘子进来了,怜生阿远也布置好桌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那光景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渝州,人虽老,心是旧时好。用过饭,陈三年又和陈伯素娘絮叨了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回了房。韩怜生跟着他,替他整理了下床铺,看着人躺下睡着,才蹑手蹑脚地掩门离去。   陈三年躺了一炷香地工夫,便起身点了根蜡烛,摸索着出了房门。这将军府是他买下的,当然那时候还是座普通的民宅,韩怜生赢得军功之后,荣耀加身,自然少不得赏赐,但最终只是门面上修葺了一番,基本架构与自己当初规划的并无二致,所以,陈三年很快就摸到了地方。顺着地道,打开另一头的暗门,他就到了宋朗的家,如果猜得没错,这会儿瞿耀应该还在闹腾。于是,找人就十分方便。不过,饶是他做好了准备,真正听到了动静还是吓了一跳。   “这是打架了?”陈三年蹲在墙角,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架,但听了两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笑声?   “啊——”里面的人低低地喘息,门外的人瞬间就想到了不得了的事情,不会这么巧吧,正好撞上?   “疼啊——”瞿耀大叫,“心肝儿你轻点!”   “闭嘴!谁让你走路眼朝天,摔不死你!”宋朗呵斥,原本清亮的声音因为生气变得有点尖锐,   “趴过去点!”   “你别挠到我痒痒肉,我怕痒。”   “知道了!”   “嘿嘿嘿,心肝儿,你赶紧上好药,别让人家在门外等急了!”   “你小心些哪会有这些破事?”宋朗的语气缓和了些,对着门口说道,“陈先生,我们快好了,麻烦你再等一下。”   陈三年微微脸红,回答道:“我不急,先给瞿天师上好药吧!”   “陈先生真是善解人意!”瞿耀刚夸完,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疼得他哇哇大叫,“哎呦呦,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乱撩人了!”   “闭嘴!”这回,轮到宋朗脸红了。   很快,瞿耀就一瘸一拐地过去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宋朗还很关切地递了杯热茶。陈三年小心接过,轻轻抿了一口,便说清了来意。   “哦?就这事?”瞿耀笑嘻嘻地看着来人,盯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正是此事。”   “没别的啦?”   “没有了。”   “哦——”瞿耀歪着头,笑道,“陈悯之,我逆天而行将你亡魂从地府找回来,已是尽了天大的人事,如今你恳求我去寻刘照云,可是强人所难啊!”   “悯之知道此事艰难,但悯之实在找不到可靠之人——”   “那我还要感谢你的信任咯?哎哟——”瞿耀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朗狠狠踹了一脚:“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哦——”瞿耀心里极其不舒坦,哼,陈悯之,我心肝儿踹我这一脚我可记到你头上了,改天定要讨回来!   陈三年也面露羞愧之色,他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因他溺亡的刘照云——那天本该是自己去守江堤的。   “瞿天师——”   “哎,不要叫我!”瞿耀摆摆手,咕噜咕噜喝了杯茶,才继续说道,“不是我不帮你,只是那刘照云是遇水而亡,死了也只能是个孤魂野鬼,转不了世,投不了胎,过了这么些年,要么成了那湘江里的厉鬼,要么早魂飞魄散,不存于六道之间了。”   “当真没有办法了?”陈三年一听就急红了眼,瞿耀转了转手中的空杯子,幽幽地补充道:   “唉,其实本应该有办法的,但是啊,难!”   “瞿天师尽管说,悯之定会竭尽全力!”   “和你没关系!”瞿耀解释道,“溺亡者,需要至亲在江边点亮九千九百九十九盏河灯,以指引他的魂魄前往黄泉,另外,为了早日脱离炼狱之苦,还须修庙供奉十方罗刹,这可不是一般人担待得起的!”   “但照云无父无母,终鲜兄弟,我也死了,没人做这些事。”陈三年感到绝望,那压抑感足够让他崩溃。   “谁告诉你刘照云无父无母,终鲜兄弟的?你清楚他是谁吗?”瞿耀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什么话都信!”   “换作是你,你就清楚了?”宋朗插了一句,“说不定你还不如人家呢!”   瞿耀撇撇嘴,说道:“行行行,咱们继续说正事!”   “陈悯之,我跟你说啊,刘照云,是淮南候庶子!王上正儿八经的堂兄弟!懂了吗?”瞿耀挤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后来自己又嘟囔着,“不过那老侯爷不宠他,那会儿又闹了矛盾,和死了爹没什么区别!”   陈三年一时没接受过来,当初是经人引荐认识的照云,自己又正值人之际,对他的身份便没多加考量,如今瞿耀点破,心头的震惊不可平息。   “但是,我听说,淮南候的嫡长子与刘照云亲厚,说不定他就瞒着老爷子做了好事呢!怕就怕他不知道刘照云死了!”瞿耀的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叹气,“难啊难啊!”   这两声叹息消散在静谧的空气里,只留下满满的压抑。良久,陈三年才开口道:“我明白了,多谢瞿天师,有劳了。”   说罢,起身便要走,瞿耀一把拉住他:“没别的事要问了?”   “心里有愧,情绪不佳,只怕会给别人添堵。”陈三年轻轻挣开,“告辞了,多谢。”   “唉,晔晔真可怜,白白等了这么久,结果人最关心的还不是他!”瞿耀打趣道,万万没想到,陈三年回道:“王上自有枕边人关心,我这个做臣子的,哪有资格?”   我的天,不会当真了吧!瞿耀吓得不轻,糟糕,这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我说陈悯之,我没别的意思!呸,我是说,我的意思不代表王上的意思!唉,我在说很什么?你别走啊!”瞿耀眼睁睁看着人走出门,去追又显得尴尬,急得屁股痛,这要是被刘歆晔知道了,可不得扒了自己的皮?荞儿估计会整死自己!   “你急什么,和你有关系?”宋朗很淡定地火上浇油,他大概猜到了陈三年的心思,本身就着急,瞿耀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刘歆晔,难免会钻牛角尖。但想想陈三年的性子和这几天的情况,他倒不担心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我怕啊!”瞿耀哭丧着脸,仿佛一把刀已经悬在头上,就等着让自己头身分家。   “怕什么?陈三年又不是小孩子,这点道理,我想他是懂的。”   “那他干嘛跑了啊?”   “明事理是一码事,这心里难过又是另一回事,就像你做菜一样,会做是一码事,好不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   瞿耀听了宋朗一番话,醍醐灌顶,满眼都是崇拜:“我心肝儿就是厉害!”   “你下次说话前,嘴上带着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任谁都吃不消!”宋朗睨了他一眼,也起身准备回房。   “我今晚能和你睡吗?我担心晚上屁股又疼,没人给我上药。”   “自己趴着睡就好了。”宋朗十分直接地拒绝了。   “哦。”   “明早我给你送早饭来。”   “嗯!” 第31章 鬼神   陈三年回到房里,颓丧地坐在案几前,看着蜡烛一点一点地燃烧,时间依附着烛泪在眼前留下痕迹,无可奈何,心有不甘。   陈三年呆坐了很长时间,久到整个人都麻木起来,他回忆起那年渝州大水,堤坝溃决,死伤无数,朝廷的赈灾粮草却迟迟没有下来,一时间哀鸿遍野。他连夜发文请求附近的州府开仓救济,然而同僚们或是自顾不暇,或是害怕承担罪责,筹措之事便打了水漂。最后,还是照云以最快的速度筹集了部分钱粮,缓解了燃眉之急。他也曾怀疑过这笔钱粮的来源,但连月暴雨,重修大堤刻不容缓,他只好将疑虑暂且压下,投入到眼前的奋战中。   “原来照云是淮南候的庶子,与长兄亲厚。”陈三年喃喃自语,淮南一带是齐国粮仓,繁华富庶,照云若恳求的是他的兄长,筹集钱粮自然不成问题。   “淮南候,刘玉,刘玉,淮南候。”陈三年念叨着这个名字,在脑海里搜素着这个人的生平,先王胞弟,夺嫡之争落败,被贬去淮南,做了个闲散的侯爷,年轻的时候,与殷琦是至交。   “殷琦,殷琦。”陈三年又把心思转向了护国公,他对此人最是好奇,手握兵权,常年被传言有谋逆之心,却始终抓不到把柄。一直以来,朝堂对他的评价都是老狐狸,狡黠奸诈,深不可测。   “殷时维。”陈三年想想那个年轻人,都说养儿胜似父,但凭着散碎的记忆,实在想不到这父子俩有何相同点。   “嘶——”陈三年的额角突突地疼,比以往更为剧烈,恍恍惚惚间,看东西都有重影。算了,先休息吧,免得明天早上起来惹得陈伯他们担心。   陈三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突然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梦中的韩怜生猛地一惊,倏地睁开眼睛,浑身冒汗,心头惶惶,一股极其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他几欲呕吐。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陈三年出事了。   “兄长!”韩怜生赤脚奔到陈三年的房里,却只瞧见地上一滩蜡油,不见一丝人影。   “兄长?”惊恐未定的青年人犹疑地唤了一声,脚底升起一股透心的凉意,“人呢?”   “在这儿呀!”瞿耀幽幽地冒出来,韩怜生吓得差点站不住:“瞿天师?”   “是我呀!”裹着一床被单的瞿耀笑眯眯地说道,“我晚上睡不着,出来逛一逛。”   韩怜生打量了下他的装扮,满眼都是怀疑:“来我家逛逛?”   “哎,我心肝儿睡了,不好去打扰他,只好来这边啦!”瞿耀又把自己裹得紧了些,“好啦,我也困了,先回去了。”   “站住!”韩怜生抓住他的后领,问道,“瞿天师,知道我兄长去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呀!”瞿耀一脸无辜,弓着腰,将头缩进床单里,只留一双眼睛和一个光溜的额头,“我也是刚来。”   “那瞿天师帮我算一卦,看看人在哪儿,成吗?”韩怜生将人拖近了些,床单里的瞿耀又缩了缩,闷闷地解释道:“我就只是感到异样,出来看看,结果撞上了不该撞见的东西,我也怕啊,韩将军,您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呗!”   韩怜生皱眉:“怎么了?”   瞿耀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惹陈三年生气了,思来想去决定偷偷过来道个歉,让对方瞒住这件事,结果才溜到房门前,就撞见了鬼,准确地说,还是个蛮厉害的鬼神。   “到底怎么了?”韩怜生见瞿耀支支吾吾的模样,以为真出大事了,一下便着急起来,“瞿天师你快说呀!”   “你别急啊,我就是撞鬼了,那鬼还挺厉害的,我打不过他,但你放心,那鬼身上没有戾气,不是恶鬼,不会对陈三年有害的。”瞿耀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所见所闻,生怕对方没听懂,误会什么,动用武力,便闷在被子里不敢抬头,对于将军的能力,他还是很敬畏的。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那当然,我又不是神,没那么大本事!”   韩怜生思量了一会儿,问道:“那瞿天师,和我一起去找人好吗?”   “唔——”瞿耀眼咕噜转了好几圈,不敢下决定,首先,他不能保证找到人,其次,找到了也不能保证抢得过,最重要的是,他好想回去睡觉啊!   “瞿天师?”韩怜生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你别睡啊!”   “哦——你别急,我想想办法。”说罢,瞿耀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韩怜生晃了晃他,没有反应,无奈之下就把人丢在地上,反正有被子裹着,不怕。   瞿耀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确认对方走远了,立马爬起来,飞奔回宋朗家,钻到心肝儿的被窝里,抱着人死不撒手。   “你干嘛!”被吵醒的宋朗很不高兴,推搡着赖在怀里的人,“回你房间睡!”   “不好!”   “大半夜发什么疯!”   “我害怕!”   “啊?”宋朗不敢相信,瞿耀被吓住了?   “真的假的?”   “真的!”   宋朗迟疑了一下,抱住瞿耀的背:“仅此一晚,下不为例!”   “嗯。”瞿耀又往宋朗怀里钻了钻,刚刚在门口,那位鬼神对他笑了下,魑魅面具下的嘴角上扬,他的三魂差点被吸走,但那位确实没有恶意,不然他可能就回不来了。还是活着好啊,瞿耀蹭了蹭宋朗的胸口,蜷起身子,安静地进入梦乡。   韩怜生穿上鞋,顺着巷子去找人,墨色的黑夜渐渐褪去,黎明已有端倪,巷子那头莫名地吹来一阵风,一张白纸突兀地遮到他的眼睛。   韩怜生一把扯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渝州”二字。渝州?韩怜生惊诧,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低低的笑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响却突然停掉,周围一片静谧。   “有人吗?”韩怜生对着空气嘟囔着,他不敢大声,怕惊到不得了的东西。许久,又吹过一阵风,这次飘来的纸条上写着“照云”二字。   “照云,渝州?”韩怜生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得赶紧去找瞿耀!   于是,刚躺下没多久的瞿天师就又被拉起来,一脸愤怒地瞪着来人,韩怜生急忙将纸条递过去,瞿耀一看,懒散散地说道:“大概是哪个仇家做的,吓唬人罢了。”   “这是湘妃纸,纸张坚韧,但不吸水,记录不方便,京都的店铺上不卖的。”宋朗一眼就看出那纸条的材质,马上就反驳了瞿耀,“我看不像仇家,哪有折腾人还要专门去采购纸张的?”   “心肝儿认得?”   “嗯,我是沧浪人,对这种纸自然熟悉。”   “那现在怎么办呢?”韩怜生急切地问道,“要不我们去渝州?”   “去什么渝州!你现在可是大齐的将军,哪能随随便便去——”   “不好了!不好了!”少女闯了进来,一下就愣住了,“你们都在?”   “小公主?”“荞儿?”众人面面相觑,难道坏事接踵而至了?   “渝州又大水了!今天早上刚收到刺史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朝堂上都闹成一锅粥了!”荞儿急得跳脚,“你们快跟我来,王兄要被吵得焦头烂额的了!”   瞿耀蒙了一下,可劲儿拍额头,盯着荞儿问道:“你说奏折是今天早上刚送来的?”   “是啊,今天早上一送来,王兄就召了李相一干文臣商议,我得到消息就出门了,这会儿估计护国公也去了!”   “等等等等等,”瞿耀连说了好几个等字,“渝州离京都足有三千里,即使八百里加急,不吃不喝,奏折也要三天三夜才能抵达,也就是说渝州大水已经发生不止三四天!”   “你是说,我们可能中套了?”   “中套了?”荞儿疑惑地看着一唱一和的宋朗和瞿耀,再看看呆坐着的韩怜生,忽然发现少了个人,“陈三年呢?”   “被鬼神掳走了!”   “什么!”荞儿急得跳脚,瞿耀白了她一眼:“什么什么,走走走,进宫!我亲自和王上说!”   “你把话说清楚啊!哎,小花,你等等我——”   韩怜生和宋朗也感觉跟上去,但愿这次能得老天庇佑,有惊无险! 第32章 对策   “信你?你让孤如何信你?当年的奏章孤还留着,你要不要再看一眼啊?难民?流寇?粮草被劫,官兵被杀,三个月后才找到失踪的魏书海,关押的时候人却上吊自杀了?殷琦,你玩得一手好把戏!”御书房里传来刘歆晔的怒吼,吓得门外的荞儿止住了脚步。   “魏书海是臣的学生,臣信他。对于他的死,臣很难过。”回话的那人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护国公被骂了?十几年来头一遭啊!”荞儿趴在窗户上,从缝隙里窥视屋内的情况。   “难过?”刘歆晔冷笑,“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吧!魏书海一死,你贪污的赈灾钱粮无处可查!你的学生?那魏书海的履历上写得明明白白,恩师徐漱怀!大儒徐老!拿死人做文章,当孤是瞎的不成!”   “王上,愤怒会使人丧失判断能力,还请您冷静一下。”   “冷静冷静,你让孤怎么冷静?孤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以告慰那些死去的百姓!”   荞儿从未见过这般失控的刘歆晔,心一横,就闯了进去:“王兄——”   殷琦转过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小公主。”   “护国公您先出去吧,我有话和我王兄说。”荞儿回了个礼,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飘向背对着自己的哥哥。   殷琦却没有立刻回应,他思考了片刻,说道:“赈灾一事迫在眉睫,不可莽撞,臣建议派韩将军押送物资,我儿时维做监督。”   “荞儿记下了。”   “那臣先行告退。”   目送殷琦出了御书房,荞儿迅速关上门,跑到刘歆晔身边,低声说道:“王兄,你快和我来,小花有要事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商量,他能有什么大事?”刘歆晔无力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王兄,”荞儿吱唔着,她不知道自己直接说出来眼前这人受不受得了,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开口,“你还是先和我过去吧。”   “王兄刚下了早朝,又发了通火,实在没精力了,你让他去找别人吧。”   荞儿看看刘歆晔气得煞白的脸,终究于心不忍,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便一个人跑回了暗室。   “怎么样了,人呢?”瞿耀张望着,发现真的只有荞儿一个人。   “唉,我去的时候哥哥他刚和护国公吵了一架,我怕我直接说出来他受不了。”荞儿解释着,瞿耀就不高兴了:“又和殷琦吵架了?他就不能忍一忍吗?”   “王兄与护国公之间本来就有嫌隙,这会儿刚好借着机会发泄出来了呗!”荞儿沮丧地坐下来,   “我也无能为力啊!”   “护国公说了什么吗?”宋朗问道,给荞儿倒了杯水,让她慢慢喝下去,缓缓心情。   “大概是对中运官的人选有争议吧!”荞儿喝了点热水,说道,“我在门外听见王兄提到了魏书海。”   “魏书海?”一旁的韩怜生问道,“那是谁?”   “前任的督运使,上次渝州大水,就是他负责押送赈灾物资的。”宋朗想起那个正气凛然的青年人就可惜,“不过路上遇到了流寇,物资被抢,他本人下落不明,后来回到了朝堂,却被打入监狱,没两天就死了。”   “那和护国公有什么关系?”韩怜生仍是不解。   “去往渝州,必定经过淮南。而车队恰恰是在那一带被劫的。淮南富庶,极少有天灾,说是流寇抢劫实在牵强。”宋朗耐心地给韩怜生分析着,“而且淮南候与护国公是至交,在他的地界上出事,护国公这边多少会受牵连。虽然后来淮南候也上书阐明情况,但因为魏书海死了,证据便断了,那批粮草又找不到,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抓人,这事便一直悬在那里。”   “不过啊,王上本来就不喜殷琦,出了这事儿,心病就越来越重了,不管好话坏话都听不得。”瞿耀也坐下来,说道,“殷时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殷公子?”韩怜生心头一跳,他有种预感,和殷时维的跛足有关。   “因为粮草不济,导致后续工作一直延后,大堤重建不利,陈三年受到弹劾,尤其是被某些人扣上勾结权臣,贪污受贿,罔顾人命的帽子,最后王上顶不住压力,把人处死了。”   “兄长那时候明明还在坚守!”韩怜生情绪激动起来,宋朗赶紧拍拍他的背,安抚他:“我们都知道的,但党争剧烈,王上也无能为力。”   “那事后就不追查吗?就让那些人逍遥法外?”   “查肯定查了,也处理过不少人,不然你见到的朝堂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殷时维的腿也不会废了。”瞿耀掰着手指算了算,“先不说这个,咱们想想办法,能不能先去渝州。”   “宋朗哥哥没有官职在身,来去自由,怜生不好说,因为上次的事情,朝堂上可能会推举你去押送粮草,暂时不能离京。我要留下来观察情况,也走不开。小花自便,你若要去,我就让盈江哥哥跟着你,保证安全。”荞儿提议道,宋朗和瞿耀都表示赞同,韩怜生虽然心切,但毕竟事关重大,不可儿戏,便同意回去等消息。   “王兄估计会单独召见你,下午可能还有午朝,怜生你千万记得过去,不要被人抢了先机。”荞儿又拉着韩怜生嘱咐了几句,对方点点头,说道,“我记着了。”   “好,那我们便分头行动。”   “嗯。”众人异口同声道。   “王上,殷夫人求见。”内侍上前来传话,倚着座椅闭目养神的刘歆晔十分烦躁:“她来做什么,打发了!”   “殷夫人说,新做了点心,想给王上尝尝鲜。”   “呵,殷琦刚给孤王气受,这月尧就赶来献殷勤,一唱一和地演戏给本王看,让她滚远点,谁知道她会不会毒死我!”刘歆晔真气糊涂了,说的话都有几分幼稚,内侍退了下去,不再有人打扰。   刘歆晔看着空荡荡的御书房,忽然想起陈三年来,以前就喜欢和那人在这里谈事情,每每提出的治法都深得人心,奇怪,渝州大水了,那人怎么没动静?   刘歆晔猛地直起身子,荞儿说的大事,不会和陈三年有关吧?想到这里,他赶紧命人去请小公主,恰好荞儿从暗室里出来,便径直去见刘歆晔。   结果自然不出意料,荞儿哄了许久,才让刘歆晔的情绪稳定下来。   “孤,要去渝州。”   “不好,你一去,朝堂怎么办?”荞儿直接否定了刘歆晔的想法。   “那你先出去吧,我想想。”刘歆晔捂住脸,哑着嗓子说道。   “哥哥——”荞儿担心地唤了一声。   “去吧去吧,哥哥没事儿,死不了。”刘歆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依旧死死地捂住脸。   “那我就在门外,你有事叫我。”   “好。”   荞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关上门,坐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传出来。什么都被压抑着。   他是个君王,仅此而已。 第33章 念光   刘歆晔觉得自己坐了很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心口突突地直发慌,喘不过气来。他起身努力地走了走,整个人就不停地打哆嗦。   “荞儿,荞儿!”他大喊着,门口守着的小公主赶紧跑进来:“王兄!”   “王兄你还好吗?”荞儿扶住他,“脸怎么这么白,我去请御医?”   刘歆晔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知怎地就想起她小时候软软嚅嚅的模样,好像就是昨天,荞儿还在自己怀里撒娇,今天就突然长大了。   “我妹妹都长得这么大了吗?”刘歆晔呆愣愣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荞儿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刘歆晔摇着头,踱着步,嘟嘟囔囔地说着:“我妹妹呢?我父王呢?人呢?”   “哥,哥,”荞儿拉住他,“我就在这儿啊!”   “不不不,我妹妹还小,她还小。”刘歆晔觉得头快炸了,却仍然固执地挣开,原地不停地转圈,“我要去哪儿?我妹妹呢?”   “哥哥,哥哥,我在这儿啊!我在这儿!”荞儿抱住他的腰,感到怀里的人在剧烈地颤抖,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会立刻快失去这位至亲。   “痛——”刘歆晔忽然低低地喘息,荞儿转到他面前,急切地问道:“痛?哪里痛?”   “这儿。”刘歆晔指了指胸口,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哥!哥!”荞儿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刘歆晔牙关紧闭,浑身震颤,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御医!快传御医!”   很快,那些个瘦瘦巴巴的老头子便哼哧哼哧赶了过来,与此同时,王上病倒的事情也迅速传遍宫闱,李后与殷夫人立马赶了过来,连平常见不到几次的那对龙凤胎也来了。殷月尧看了眼那两个孩子,告诉自己,他们长得像母亲。   “姐姐,安王殿下,云公主。”殷月尧行礼,李笑荷点点头,“妹妹多礼了。”   那两个孩子似乎不喜殷月尧,只是潦草地打了个照顾,李笑荷蹙眉,解释道:“是我疏忽管教了,还请妹妹莫要责怪。”   “无妨,王上就这一儿一女,再怎么着也要宠着,妹妹哪会责怪呢?”殷月尧心里也不满意,她本不愿多嘴,但想到父亲今天受了气,火气便有点压不住,“不过啊,我弟弟像安王殿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世家公子的模样了,殿下是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统之人,这规矩一日不可废,姐姐还要多上心些。”   “妹妹说的是,下次不会这样了。”李笑荷生性温和软弱,这次确实是自己不对,便应了下来。   “殷夫人也说了,我哥哥是储君,自出生起,父王就赐了他亲王之衔,殷叔叔再有模样,那也只是臣子,见了我哥哥不一样要行礼?”十岁的刘忆云却没有那么多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言语间满是幼稚的讽刺。   “忆云——”李笑荷嗔怪道,殷月尧却是淡淡地笑了笑,“小孩子,不碍事儿的。”   正说话间,荞儿出来了,李笑荷赶紧迎上去:“王上怎么样了?”   荞儿扫了一眼候在外间的几个人,目光落到了念光身上,“光儿,跟小姑姑过来。”   “荞儿——”李笑荷下意识地护住儿子,她有点怕,小公主的眼神很吓人,仿佛会活吃了她们母子三人。   “嫂嫂怕什么,我会对你们不利么?”荞儿本就心情不好,见到李笑荷这种懦弱的举动更是莫名地来气,若是她有殷月尧一半的思考和行动能力,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累,现在呢,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么丢人的举动!   “不不不,荞儿误会了。”李笑荷连忙解释,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殷月尧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过见荞儿这般着急,心里便有了计较,开口打圆场:“小公主尽管去,这边月尧会照顾好的。”   荞儿看了眼殷月尧,对方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显得十分端庄,心里的烦躁稍许平复,说道:“我带光儿去个地方,很快回来,嫂嫂放心,不会让他少一根头发的。”   “嗯嗯!”一直保持沉默的念光说道,“小姑姑我随你去!”   这下,李笑荷便不能再说什么,荞儿嘱咐了几句就带着孩子走了。   “小姑姑吓到你了?”荞儿牵着人一路赶到宫门口,静无去探望休假的盈江了,还没回来,瞿耀这会儿估计在司天监,毕竟就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最多,她准备骑马带着人过去。暗道这个时候不方便让孩子知道,搞不好哪天就说漏了嘴。   “是母后太懦弱了,不怪小姑姑。”念光摇摇头,说道,“但那也是我的母亲,小姑姑别生气。”   “哈哈,小姑姑不气。”荞儿将人抱上马,自己脚一蹬便跨了上去,“怕吗?”   “不怕!”   “乖孩子!我们走!”荞儿一挥马鞭,便扬起一阵尘埃。   “觉得殷夫人怎么样?”   “识大体,有主见,很机敏。”   “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母亲和妹妹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喜欢。”   “哈哈哈哈哈!”荞儿大笑,果然还是个孩子,不过这个回答已经超出她的预期,她很满意,“乖孩子,像你父亲!”   马蹄飞奔,很快,二人就到了司天监门口,荞儿抱着人就闯了进去:“小花!”   “哎呀,你咋来了?”瞿耀疑惑地看着荞儿怀里的孩子,一下就认出来这是谁,“安王殿下?”   刘念光点点头:“瞿天师。”   荞儿将人放下来,简要地说明了下情况,真应了那句古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你别急,我想想。”瞿耀这会儿却格外冷静,“安王殿下,先去和明明玩吧,我和小公主说几句话。”   “明明?”   “是臣养的猫儿,您从这扇门进去,它正自己玩呢!”   “嗯,好。”   刘念光乖顺地走了。瞿耀拉荞儿问道:   “王上昏迷的时候叫了李笑荷?”   “嗯。”   瞿耀联系了下昨晚的鬼神,心里有了个猜测:“我大概知道了,但我要去写个信,请我师父回来。”   “那我王兄——”   “放心,只是刘照云的戏弄而已,你现在回去,说不定人就醒了。”   “哦哦,这样啊。”荞儿这才松了口气,“你都不知道,刚刚吓死我了。”   “没事的,”瞿耀难得正经,“不过你把念光带来做什么?”   “我想带他去渝州。”荞儿说道。   “想告诉他真相?”   “本来不打算的,但今天王兄的样子,我很怕。”荞儿垂下眼眸,“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我觉得若是现在不说,那么以后对这个孩子不好。”   瞿耀懂了荞儿意思,但他也说不明白,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他默默地回了屋,写了封信,绑在信鸽腿上,又进屋看了眼念光,孩子正安静地坐着看猫,一脸严肃。   “殿下,随臣过来吧。”   “嗯,好。”   瞿耀在他额上画了道符,符咒幽幽地发了圈淡色的光,便消失不见了。   “殿下,臣现在对您说的话,您可要千万放在心上。”   “嗯,念光记住了。”   “乖孩子。” 第34章 决定   刘歆晔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人在呼唤自己,那声音极其飘渺,让人不由自主的恐慌。   “你是谁?”刘歆晔在心底发问,隐隐约约瞧见角落里显现出人影来,身形瘦削,看不清模样。   “你是谁?”刘歆晔再次问道,那个影子低下头,咯咯地笑着:“王兄不记得我了?”   听到这个称呼的君王心头一颤:“照云?”   “王兄真聪明!”那影子笑着,“那王兄再猜一猜,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为了渝州大水之事?”   “不错!”刘照云说道,“我已经将悯之送过去了,现在想来请王兄。”   “那个鬼神是你?”刘歆晔大惊,“为什么这么做?就算你不来,孤也会去的。”   “是你去,还是派人去?”刘照云似是不屑,“说得好听些,王兄事务繁忙,又是九尊之躯,哪能去那种地方?说得不好听些,这朝堂之中,有几个是向着王兄的?有几个是有真材实料的?又有几个是愿意为了我大齐百姓鞠躬尽瘁的?魏书海死了,悯之死了,这人心早就散了。”   “你是仗着自己成了鬼魂,孤不敢治你的罪么?”刘歆晔惨淡地笑着,“孤都懂的,都懂的。可孤若是有办法,岂会是现在这般模样?那殷琦狡诈无比,孤也想——”   “当真都是护国公的错么?”刘照云打断了刘歆晔的话,“王兄,有些事情,还是放下心里的猜忌去看比较好。”   “可孤心中的偏见也是殷琦造成的,若不是他执意不肯交出兵权,又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这手握兵权是真的,结党营私也是真的,但这意图谋反倒不见得,”刘照云摇摇头,“罢了与其在这边争论,不如王兄自己去看看。”   “如何去呢,难不成像你这样,变成个鬼飘过去?”刘歆晔似乎想缓和下紧张的气氛,开起了玩笑,刘照云性子好,便顺着他的话讲:“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万一灵魂出窍回不去了怎么办?瞿天师不得灭了我?”   “那该如何呢?”   “装病啊!”刘照云指了指自己,“不能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原来作乱的是你!”刘歆晔打趣道,“我说怎么好好的就昏过去了呢!”   “这不正遂了王兄的意吗?”刘照云笑了笑,看看天,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王兄尽做出决定,悯之那边我会替你照看好的。”   “他还好吗?”刘歆晔问道,但飘渺的人影已然不见,他下意识地起身去追,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王兄你醒了?”   “荞儿?”刘歆晔茫然的看了眼四周,熟悉的寝宫,李笑荷,殷月尧,照云的两个孩子。   “父王。”念光小小的身子跪在床前,满眼都是担忧,刘歆晔勉强地笑了笑:“父王没事,别怕。”   “就是就是,父王不会有事的!”刘忆云也扑上来,刘歆晔接住她,慈爱地抚着她的头:“云儿乖,不怕。”   李笑荷站在一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三个人,表情忽明忽暗,殷月尧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缘由,便也不吱声。荞儿自然清楚李笑荷的心思,恐怕又触景生情,怀念起刘照云来,或许,还有点嫉妒和不甘吧,自己的孩子正叫着另一个男人父亲,而本该被围住的人却还沉在冷冰冰的江底。   “好啦好啦,让你们父王再休息一会儿,不要再缠着他了。”荞儿抱起刘忆云,温和地哄着,   “跟小姑姑玩会儿,好吗?”   “云儿想陪着父王。”刘忆云软软地说道,一旁的念光拉住她的手,道:“云儿乖,不要任性,和哥哥一起走吧。”   小姑娘看看自己的哥哥,又看看自己的母亲,最后乖巧地点点头:“好。”   李笑荷抱过女儿,念光突然搂住刘歆晔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才松开手,牵着母亲离开了。殷月尧也无要紧事,知道王上不待见她,更不想留在这儿受气,便恭敬地行了礼,回了自己的寝殿。   “荞儿还有事情要说吗?”   “王兄也没话和我讲?”   兄妹俩相视一笑,各自诉说了所见所闻,荞儿问道:“那王兄真得打算装病?”   “我想去。”刘歆晔直直地盯着她,他需要妹妹的帮助,希望得到这位至亲的支持。   “好。”荞儿没有思考太久,她握住刘歆晔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哥哥放心地去,有我在。”   “嗯。”刘歆晔哽咽着,“谢谢。”   荞儿忍不住笑了:“谢什么,我是你妹妹啊!你再睡会儿,我去安排一下。”   “好。”   刘歆晔乖乖睡下,荞儿蹑手蹑脚出去,嘱咐下面的侍从好生照看着,便回了自己的地盘,飞鸽传书给静无,让他速速赶回。雪白的鸽子划过长空,殷夫人正无聊地坐在廊下望着狭窄的天空,她已经记不清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日夜,一个人呆坐着,从刚开始的孤寂到现在的麻木,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地数着天上飞过几只鸟儿,比如说现在。   “这只鸽子真漂亮,想必是荞儿养的。”殷月尧撑着下巴,嘴角上扬,“也不知道又要忙活些什么,这俩兄妹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趣!” 第35章 出发   陈三年坐在一片废墟上,荒芜地面依稀可见当年的焦土,寸草未生。   “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还这么入神?”刘照云笑嘻嘻地坐到一旁,“在想那次的大火?”   陈三年不语,刘照云便继续说道:“其实我当初也不明白,现在就清楚了。那些人原本想烧死你,结果你命大没死成,但赈灾的账目被烧了,他们污蔑你时你拿不出证据,仍然是死路一条。都说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我算是领教了。”   “我没想这个。”陈三年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焦土,“我从踏上仕途开始,就有这个觉悟了。”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能一开始就怀疑错了人。”   刘照云挑挑眉毛,试探道:“你怀疑谁?”   陈三年摇摇头:“我还没想清楚,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吧。”   “可以!”刘照云伸了个懒腰,陈三年笑道:“瞧你这个样子,想必回了趟京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了?”   “当然,”刘照云眯着眼睛,“她还是那么漂亮,看多少次都不够,每看一次都会沉沦。”   “你真酸!”陈三年轻轻锤了他一拳,刘照云忽然苦涩起来:“可我只能远远地看她,悯之,我要怕死了,生怕再进一步就吓到她。她为了我受了那么多苦,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性子变了,人也瘦了,遇到事情就恐慌。”说到这儿,刘照云又眯了眯眼睛,喉结起伏了几下,陈三年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却想不到适合的言语来安慰他。   “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刘照云吸吸鼻子,平复下心情,继续说道,“我已经将情况告诉了王上,你可以放心地呆在这里了。”   “没说漏嘴?”   “当然,我可不敢告诉他你时日无多,要是他真得着急坏了,我大概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刘照云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想想瞿天师,光是破开他的结界,把你带出来,我就费了好大力气!要是他真来对付我,我可吃不消!”   “瞿天师虽然脾气怪了些,但人好心善,也够本事!”陈三年夸赞道,刘照云不以为意:“再厉害也只是个人而已,比不得我,一念千里,来去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你觉得做人好还是做鬼好?”   “自然是做人好,但羡鸳鸯不羡仙!”   陈三年笑了:“我看你成了鬼,嘴皮子愈发利索了,说不定能和瞿天师成为朋友。”   “到时候再说吧,”刘照云站起身来,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说道,“我们该去看看傅容了,别让他给忙晕了!”   “说到傅容,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让他接受我俩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这件事的?”   “这个嘛——保密!”   “你这人!”   “我是鬼!”   “无赖!”   “哈哈哈哈哈!”   ·······   不出两日,朝廷便下了旨意,由韩怜生担任中运官,全权负责运送赈灾钱粮,并调拨五百精兵保证安全。为了完成刘歆晔的心愿,荞儿和瞿耀将计划稍作了改变,大伙儿再合计一下,便各自展开了行动。   “为什么又是我?”盈江唉声叹气,静无一边给他化装,一边憋着笑:“没办法,谁让我们盈江大老爷最机灵呢!”   “呸,你再学瞿耀说话,咱们就绝交!”盈江想到瞿耀就来气,上次挖地道的事还没找到算账呢!   荞儿宽慰道:“盈江哥哥,我们也是没办法,你大人有大量,再忍忍!”   盈江哭丧着脸:“果然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   “好好好,讨回来!”静无装作认真地附和,荞儿瞥了一眼沉默的宋朗,笑道:“讨什么讨,人家家属坐在那边呢!”   “我?”宋朗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什么,”荞儿见宋朗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念着瞿耀,便好心说道,“宋哥哥不要担心,小花机灵着呢,谁吃亏都轮不到他!”   “嗯。”宋朗表情淡淡的,荞儿疑惑:   “宋哥哥是在忧心什么?”   “忧心,很多事。”比如说现在,他对王上的嘱托就很茫然,对瞿耀的态度就更茫然。   “心肝儿,你留在这儿,照应下荞儿他们。”瞿耀临走前就说了这么句话,那正经的样子特别扎眼。   “你说,我能做什么呢?”宋朗忽然问道,荞儿愣了一下,揣摩了一会儿说道:“宋哥哥年纪轻轻便官至尚书,能力卓群,虽说现在赋闲,但如今王兄不在,大小事情荞儿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多仰仗你!小花和我就是这般打算的。”   “原来是这个理由吗?”宋朗脸上仍然不见笑意,荞儿聪慧,但不敢乱猜,便悄悄挪到静无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了,宋哥哥是舍不得小花,有点心慌呢!”   “你呀,少掺和这些事,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让他们好好磨合磨合。”静无压低嗓音,盈江不满地嘟囔:“你们这些有伴的人就喜欢折腾我!”   “哈哈哈——”荞儿捂住嘴,可劲儿憋着,盈江瞪了她一眼:“小烦人精!”   “静无不嫌就好。”荞儿得意地抱住静无的腰,趴在他背上,冲着盈江龇牙咧嘴,对方泄了气,乖乖地任人摆布。   瞿耀带着刘歆晔和念光,坐着马车就出了城,他们不和韩怜生一道走,一来带个孩子不方便,二来押送粮草本就走不快,路上再遇到个特殊情况,哭都来不及。但对于瞿耀的武力值,刘歆晔表示深深的怀疑。不过,瞿天师却拍拍胸脯,振振有词道:“我打不过,不还有你嘛!”刘歆晔竟无言以对。   “公子,韩将军出城了。”袭音前来回报,殷时维坐在湖心亭里看鱼,没有反应。   “公子?”袭音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派人盯着,随时回禀我就好。”殷时维撒了一把鱼饵,小湖里的锦鲤争先恐后地围过来,宛若一朵绽开的缤纷花朵,看得殷时维心情大好。   “袭音,替我去给姐姐递个信,我要进宫一趟。”   “是,袭音立刻去办。”   “这种时候去,一定很有趣。”殷时维笑眯眯的,十分好看。 第36章 姐弟   “殷时维进宫来了?”荞儿听着下属的汇报,不由地想笑,“他还真是什么热闹都往上凑!不管他,你派人盯着些就行了,量他也翻不出花样来!”   “是,属下遵命。”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殷月尧挥退左右,拉着弟弟就进了里屋,“现在王上病着,你不怕小公主知道,来找麻烦么?”   “荞儿肯定会知道的,这宫里的人,有几个不是她管着的?”殷时维笑着,“这样也好,省得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懒得去和她打交道呢!”   “你又胡闹了!”殷月尧嗔怪道,“这外戚除节日外是不准入宫的,要进来都要先请命,王上病了,你就得去禀报小公主——”   “我这不是想姐姐想得紧,才坏了规矩嘛!姐姐不但不帮我遮掩,还怪我!”殷时维笑嘻嘻地反驳着,殷月尧揪了揪他的耳朵:“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哈哈哈,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姐姐不要操心了。”殷时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殷月尧,对方打开一看,十分疑惑:“你要我多陪着王上?”   “正是。”   “对。”殷时维满脸堆笑,殷月尧捏住他的脸颊,轻轻一拧:“你这个小祸害!”   “那也是姐姐惯的,赖不着我!”   殷月尧拿他没办法,只好将手里的纸条团了团,随意地放在桌上,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姐姐放心。”殷时维回答道。   “你有空多陪陪他老人家,我人在宫里,不方便,你就替我多敬敬孝心。”   殷时维敛去些许笑意,说道:“既然姐姐这么说了,我肯定会做好的。”   “宁儿——”殷月尧握住弟弟的手,唤着他的小名,“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姐姐过得挺好的,不要再和父亲呕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呀!”殷时维听见姐姐这般叫他,心里便软了许多,“我自个儿清楚,姐姐不要担心了。”   “真的?”   “真的!”殷时维笑笑,“难道要我对天发誓不成?”   “算了,我就信你吧!”   “姐姐若还不信我,我就要伤心了!”殷时维撅着嘴,装着难过的样子,逗得殷月尧直笑:“好了好了,难得来看姐姐一次,不说这些了,和我说说,最近有哪些好玩的事情呀?”   “好玩的事情多了去了,姐姐想听,我就说上个三天三夜!”   “你又胡闹!”   ……   “哦?就这样闲聊了一个下午?”荞儿挺惊讶的,殷时维还真会挑时间唠家常!   “是,奴婢一直在房门外守着,殷公子和夫人聊了一个下午,吃了点点心就走了,临走前问了下王上的情况,让殷夫人多多保重,就没别的了。”那个宫女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   “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荞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呵,有趣。”   殷时维的母亲早逝,殷琦也没有续过弦,他与姐姐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为了殷月尧进宫一事,父子二人一度闹得不可开交,整个京都都传遍了。之后,殷时维又因为腿伤需要静养,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别院里去,如此,父子二人的关系基本就靠殷月尧维持了。   荞儿想到两年前,殷时维在宫里安插人手的事,当时以为是殷夫人图谋不轨,便连根拔了个干净,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殷时维怕姐姐在宫里受气,想给她多点保障。毕竟王兄和自己都是向着王后的。但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来挑衅自己的掌控能力,这是她的底线,党争管不了,后宫镇不住?王兄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气坏的!   荞儿一时亢奋起来,她觉得自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涌上一股谜一样的干劲,等着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殷月尧却盘算着弟弟的话来,这种时候多去陪陪刘歆晔,难道要开始争宠了么?这个念头一起,她就开始发慌,说真的,她对刘歆晔没什么感觉,每天去送甜汤就跟例行公事一样,习惯就好,这会儿要再进一步,她可没有任何准备。   怎么办才好呢?殷月尧思考了许久都没想出好对策来,罢了,硬着头皮去哄吧! 第37章 渝州   四月本是人间最好的时令,但对于渝州的百姓来说,这个四月却是艰辛的。大堤溃决,良田被淹,今年大概不会有收成了。可也有老人说,这次大水已是天恩,五年前的那次才真正是场惨剧。临江居住的百姓一夜之间被江水冲走,连月暴雨,尸骸遍地,发出阵阵恶臭,哀嚎声响彻昼夜,整座城仿佛都死去了。   现任刺史傅荣接手时,陈三年已将大部分的事宜处理妥当,因此,他的压力小了许多,这些年便积极做着迁移临江百姓,加固江堤,囤积粮草一类的工作。得益于他的准备,这次洪水虽然来势汹汹,但造成的灾情不甚严重,加之很快天气便放晴,江水退去,后续工作得以迅速展开。   此刻,这位朴实的刺史大人正穿着短褂,赤脚站在岸边高地上,心事重重地看着浩荡的江水。雇来的民工正井然有序地挑着一担一担的淤泥走上岸来,陈三年和刘照云呆在草棚里,煮着一壶又一壶的热茶,给歇脚的人喝。   “多谢!”黝黑的汉子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喝完,擦擦嘴,就又挑起担子,稳稳当当地走了。   陈三年将茶碗递给刘照云:“洗碗,我去看看傅荣。”   “好勒,我过会儿去找你们!”刘照云双手去接,和他们一道煮茶的其中一个民妇笑了:“刘先生想去便去吧,这边我们看着,不打紧。”   “有劳张家嫂嫂了!”刘照云作了个揖,便拉着人跑走了。   “子衡!子衡!”刘照云边往上走,边大声叫着傅荣的名字,陈三年跟在后面,哭笑不得,这个刘光,体力精神还真是好!   “照云?”傅荣听见刘照云叫他,便转过身来,“先生也来了?”   陈三年与傅荣有知遇之恩,因此傅荣一直尊陈三年为先生。一开始刘照云将陈三年带来时,傅荣先是惊讶,后来只剩欣喜。现在他习惯性地叫先生,反倒让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但这种微妙的尴尬却在刘照云毫无顾忌的笑声中烟消云散了。   “子衡,你在这儿站了一天了,想什么呢?”刘照云并肩站在傅荣左边,眺望了下远方,“这江水之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想,让江水改道而行。”傅荣说道,刘照云吓了一跳,“江水改道,可不是你一个洲的人力物力能做到的!”   “我自然知道的。”傅荣指了指江水北面,“那边是哪儿?”   “济州。”陈三年说道,那是他老家,他从京都贬来渝州时,走得正是济州。   “那边呢?”傅荣将食指朝东边指了指,刘照云咳嗽一声:“淮南。”   “清江水是东西走向,在渝州上游拐了个弯,向南直接冲击大堤,年年腐蚀,不出五载必有水祸。”傅荣说道,“而对岸的济州淮南,则多有淤积,滩涂遍地,百姓们纷纷在上面种植粮食,使得河道愈加狭窄,冲击力更甚,是我渝州饱受威胁。”   “你打算联合二府,开辟河道?”刘照云问道。   “我本意如此,但是新任的济州刺史胆小谨慎,多有托词,加上开辟河道必定要百姓放弃种田,收成、赋税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利益受损,势必阻碍重重,因此一直拖延。”傅荣叉着腰,眉头紧锁,“淮南那边却没有消息,老侯爷始终不肯给我答复。”   刘照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能在等人吧。”   “等人?”傅荣奇怪,“等谁?”   “罢了,到时候再说,”刘照云摆摆手,“我们先把这边的河道疏通,再去济州探探虚实。朝廷的粮草再过两天就要到了,我估计韩将军会从济州走,早些汇合吧。”   “嗯。”陈三年点点头,毕竟淮南出过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谨慎些总归是好的。想到这儿,陈三年忍不住问了一句:“现任济州刺史是谁?”   “杨敬杨子慎。”傅荣答道,“先前是个县令,这几年升得快,做到了刺史,先生认识么?”   “杨敬?”陈三年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印象。”   “我对他没太多好感,觉得贼眉鼠眼的。”傅荣笑了笑,“不过当官这几年中规中矩的,没传出什么坏名堂。”   “哈哈哈,长得丑不怕,怕就怕心也丑!”刘照云一番话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照云说的在理!”傅荣夸赞道,陈三年补了一句:“你可别夸他,不然他尾巴又要上天了!”   “我还真能上天,你奈我何?”刘照云摊开手,一脸得意。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岳丈今晚就回来了,请你们到我家喝酒,尝尝我的手艺!”傅荣说道。   “你不就是想让我们在你岳丈面前多说好话么?还尝尝你的手艺,想拉拢我们就这般寒酸?”刘照云打趣他。傅荣命好,娶了陆均先生的独女,夫妻恩爱,结果老先生横看竖看,都没看出傅荣哪里配得上自己闺女,除了做得一手好菜。因此每次去女婿家,都要横条眉毛竖挑嘴,吹胡子瞪眼的,摆足了架子才肯吃饭。这时候有求于岳丈,就不得了,傅荣怕应付不来,才决定请二位老友过府相助。   “陆先生是我大齐第一匠师,能娶到他女儿是你的荣幸,该受的就受着吧!”陈三年拍拍傅荣的肩膀,开口劝慰道。   “我知道岳丈是刀子嘴豆腐心,但他老人家在外面玩得高兴,我这会儿请他回来,总觉得他会生气。”   “你傻呀!”刘照云拍了下傅荣的后脑勺,“人命关天,陆老先生能不懂?他既然回来,自然会尽心力,你好好表现,他生哪门子的气?你就是平时被打击惯了,见到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的!真不知道陆姑娘看上你哪一点!”   “子衡生性质朴,能力出众,陆姑娘没看错人。”   “就是就是!”得到陈三年肯定的傅荣忽然就有了底气,刘照云哈哈大笑:“那我晚上光吃菜,不说话!”   “那你不用来了!”   “偏不!我爬墙也要爬进去!”   “你个泼皮!”   “悯之,你看看他,翅膀硬了,居然敢和我顶嘴了!”   陈三年也笑了:“你不闹他,他会这样?”   “完了完了,连你也不向着我了!”   “哈哈哈哈!”傅荣大笑,刘照云又闹腾了一会儿,三人商议了下晚上的计划,便又各自去忙活。   这边,刘歆晔带着念光也到了渝州境内,瞿耀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说是要留在济州等一等韩怜生,让刘歆晔先走。于是,二人便在江边分别。   “爹爹,我们要去哪儿?”念光趴在刘歆晔背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他很好奇,这边的景象和京都相去甚远,穿衣打扮也不尽相同。   “我们要去刺史府,”刘歆晔说道,“爹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哦哦,这样啊。”念光乖巧地说道,   “爹爹,你放我下来吧,这样走得快些。”   “这里人多,放你下来会被冲散的。”刘歆晔将儿子往上托了托,“爹爹没事儿,背得动你。”   “嗯。”念光莫名地感动,他极少与刘歆晔这般亲近,平时能见到的次数都少之又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体温,宽阔的肩膀让人十分安心。   “殿下,臣希望你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能离开王上左右,不要单独一个人。”瞿耀的话回响在耳侧,念光搂住刘歆晔的脖子,蹭了蹭:“爹爹,孩儿会保护你的。”   “哈哈哈,傻孩子!”刘歆晔笑了,加快了脚步,现在已是傍晚,他们必须在夜晚之前赶到,天一黑,那些藏在暗地里的老鼠就要出来活动了。   “悯之,你见到我,是又惊又喜,还是会无奈地责怪我呢?” 第38章 重逢   “菜来嘞——”傅荣两手端着菜盘,用胳臂肘撑开门,刘照云赶忙起身,接过菜来,夸张地闻了闻:“哎,真香!”   “爹爹,爹爹。”正趴在桌子上玩着花生米的傅静立刻丢开手里的筷子,撒开小短腿就扑到傅荣怀里,“抱抱!抱抱!”   “静儿乖,爹爹身上脏,去你阿娘那里。”傅荣指了指端坐在桌子旁的陆心,示意女儿过去,不料小丫头却伸出小小的胳膊,使劲往上够,不依不饶地叫着:“抱抱!爹爹抱抱!”   “你就抱抱她吧,她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自己搬着个小板凳坐门口等你呢,盼了一整天了!”陆心笑着,摸摸已有七八个月的肚子,满眼都是温柔。   “嗯嗯!”小傅静郑重地点点头,刘照云哈哈大笑:“小静儿听懂了?”   “抱抱!”两岁半的傅静举着胳膊,停在半空,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傅荣没法子,便稳稳地将女儿抱起来,小姑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亲亲!”   “好,爹爹亲亲!”傅荣也在女儿粉嫩的脸上小小地啄了一口,“走,跟爹爹去厨房端菜!”   “米饭!米饭!”小静儿说着,自顾自地拍起手掌来,惹得厅里的人大笑。   “小静儿真是可爱!”刘照云羡慕地夸道,陈三年见他眼眶微微发红,知道他心里苦,便不动声色地倒了杯水递给他,陆心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仍然沉浸在全家团圆的喜悦中:“我生静儿的时候没受什么苦,产婆将孩子抱给我的时候都说这姑娘特别乖,哪晓得会走路后就成了个小烦人精,天天跟在她爹屁股后面,要这要那的,不给就又哭又闹,真不知道她的性子随了谁!”   “小孩子嘛,闹腾点是正常的,等她再大点,你想让她黏着你还未必肯呢!”陈三年笑了,愈发觉得这孩子可爱。   “不怕陈先生笑话,上次静儿把他爹爹的鞋子藏起来,害我夫君好一通找,结果你猜在哪里找到的?”   “哪里?”   “这丫头把它藏在自己被窝里了!也不嫌臭!”陆心想想女儿做的那些傻事儿就咯咯地笑个不停,“以后呀,我定要好好给她说说,看这丫头羞不羞!”   “哈哈,小静儿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陈三年也笑了,瞥了一眼刘照云,对方喝完了水,眼眶却越加地发红,陈三年从桌子底下伸过手,拍拍他的膝盖,以示安慰。刘照云笑了笑:“你们先聊,我去门口看看陆老先生的马车到了没有。”   “我也去吧。”陆心准备起身,被刘照云拦住:“夫人有孕,还是坐在这等吧。”   “我随照云去吧,夫人安心。”陈三年也这么说,陆心便同意了。   “难受?”出了门,陈三年就问道。   “嗯。”刘照云忽然就哽咽了,“我想,真想。”   陈三年拍拍他的肩膀:“等这事儿结束,你就随我进京,再看看他们,好不好?”   “没事,没事。”刘照云忍了又忍,“不难为你了。”   陈三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想想刘照云的死因,心里又涌上愧疚:“对不起。”   “你说个鬼的对不起!”刘照云扯出个苦涩的笑容,“我就算不死,这辈子也见不着笑荷与孩子们了。”   “活着,总会有办法的。”陈三年说着,底气全无。他也只是个鬼魂,能改变什么呢?   “罢了罢了,这个日子说这些干什么?”刘照云坐在门槛上,说道,“坐,我们聊聊。”   “好。”   二人聊一会儿,停一会儿,猛地意识到,时光已经流逝,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喝点酒,弄俩小菜,从晚上聊到天亮,太多的因素夹杂,最终便只剩沉默。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照云低低地笑起来,陈三年倚着门框,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空旷的街道,红色的灯笼此刻竟显得些许凄凉。   “老爷,我们要到了。”年青的车夫说道,“很快就可以见到小姐和小小姐了。”   “哈哈,也不知道我的小静儿长得怎么样了,”老爷子想想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女就高兴,嘴上却又说起女婿的坏话来,“我闺女又怀了个娃娃,傅荣那个小兔崽子,尽让我女儿受苦!”   “老爷说得是!”车夫跟在后面附和,老爷子掀开车帘,说道:“不过这一路看过来,小王八羔子还挺有能耐,这难民的安置做得不错,值得表扬!”   “对对对!”   “哎,停车!”   车夫赶紧拉紧缰绳,问道:“老爷怎么了?”   “那边那位相公,可是迷了路?”陆均嗓门洪亮,他一眼就看见那个男人背着个孩子,徘徊在街道上,以为是来投奔亲戚,晚上不熟悉路,找不着人,便关切地问起来。   那人正是刘歆晔,他刚好走到这边,没料到这边的街道四通八达,一时竟摸不到门了,晚上人又少,正着急,见有人上来搭话,万分欣喜,答道:“这位老伯,请问刺史府怎么走?”   “刺史府?”老爷子寻思了一下,大概有什么事儿要去找自家女婿,便回应道,“老头儿正要去那边,可以带您一程,您看如何?”   “那有劳老先生了。”刘歆晔着急,没有多想,便上前来,念光乖巧地说道:“谢谢老爷爷。”   “不客气,刚好顺路。”陆均见这个孩子乖乖的,心里一片柔软,“来,上来,爷爷这儿有好吃的糕点。”   刘歆晔将儿子抱上车,自己也钻了进去:“多谢老先生。”   “不谢不谢,你这孩子也是可爱!”陆均笑了笑,“我要去看望我女儿和我外孙女,顺路带带你们。”   刘歆晔问道:“老先生的女儿也住刺史府一带吗?”   “不瞒相公,我女儿嫁的,正好是渝州刺史傅荣。现在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来,孩子,尝尝这个。”陆均将一块甜糕递给念光,孩子安静地接过,再次感谢。   刘歆晔一惊:“老先生就是齐国第一匠师陆均陆老先生?”   “什么第一不第一的,老头儿不敢当!不过相公知道?”   “陆先生嫁女,铺了十里红妆,遍邀天下能人异士,这齐国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哈哈,老头儿就这一个女儿,她阿娘走的早,跟着我游历,吃了不少苦,如今要嫁人,老头儿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她挣足了面子!就是傅荣那个傻小子太不上道了,敬了一轮酒就倒过去,气死老头儿我了!”陆均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女婿的坏话来,听得刘歆晔直笑:“但我听说,傅荣为人正直朴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啊!”   “哼,他要敢对我闺女不好,老头儿恁死他!”   “哈哈哈哈,先生也是性情中人!”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到咯!”   刘歆晔下车,将儿子抱下来,一转头,却发现陆均已经站在门口和人说话了。   “陆先生。”   悯之?刘歆晔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眼泪蓦然就出来了,念光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陈三年听到声音,绕到马车背面,看到来人明显的一愣:“你——”   “我——”刘歆晔赶紧抹掉眼角的泪水,不知所措,踌躇了一下,竟说道:“我带着孩子来找你了。”   陈三年顿时觉得自己就是那话本里抛妻弃子的人渣,现在爱人千里迢迢过来,他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停顿了一下,上前抱住那两人,念光被父亲抱着,夹杂二人中间,以为这个叔叔是太高兴了,便说道:“叔叔,我和父亲来找你了。”   “嗯。”陈三年心头一热,轻轻啃了一口刘歆晔的脖子,小声说道:“辛苦了。”   刘歆晔红着脸,说道:“快放开,孩子还在这儿呢。”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刘歆晔觉得自己肯定是昏过头了,竟跟个小媳妇儿似的。陈三年听了,便放开了人,刘照云和老先生聊完,就笑眯眯地过来:“让我看看,这位相公是谁?”   走过去的那一刹那,他就克制不住地嫉妒,那是他的儿子,凭什么被刘歆晔抱着,看起来还那么温馨?   “兄长?”刘照云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刘歆晔愣了一下,不料念光却说道:“叔叔好!”   毫不意外的一刀,刘照云上前,试图将孩子抱过来:“乖孩子,叔叔抱,好不好?”   念光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刘照云,说道:“念光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走吧。”   此话一出,刘照云便愣在了原地,念光自己爬了下来,牵住刘歆晔的手,十分安静地等着,看得对方眼睛发红,陆老爷子跟过来,说道:“你们还没聊好吗?进来吃饭呀!”   “嗯嗯,就来了。”陈三年拉住刘照云,“走吧。”   刘照云纹丝不动,他想过很多情况,但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刘歆晔见状,对着儿子说道:“光儿,父亲和陈叔叔说会儿话,你和这位叔叔走,好不好?”   念光想了想,说道:“一起走吧。”   刘歆晔不知道为何儿子会这么粘着自己,看看照云阴晴不定的脸,觉得纠结下去也没意思,便说道:“那我们走吧。”   陈三年拉着刘照云,对方不好再无反应,就怏怏地和人一起走了。陆老先生心情很好,还没到大厅就开始嚷着让傅荣出来接客。可怜了刺史大人衣服还没换,穿着围裙就出来了,被老丈人一通训。陆心在一旁帮衬着自己的夫君,众人相互认识了一下,便坐下来吃饭。   傅荣是个明眼人,知道刘照云口中的兄长就是当今的王上,不敢怠慢,刘照云兴致不高,闷闷地吃饭。老爷子抱着小外孙女,乐呵呵地说着他前些日子遇到的事情。   “我前段时间啊,遇到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有福,将来会儿孙满堂!”   “岳丈肯定是有福之人。”傅荣笑眯眯地给陆均倒酒,陆均心里痛快,满面红光:“那位先生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云游四海的人,不过啊,身边带着他媳妇儿,模样周正。我和他谈得来,就一路走到沧浪,他去了济州,我到这边来。我打算啊,忙完这事儿,就去济州找他玩,人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爹爹您这话说得,那王伯伯江伯伯就不好说话了?”陆心笑着,老爷子哼了一声,“那俩龟孙子成天窝在家里不出来,能聊什么呀!”   “嗯嗯!”小静儿呜呜呀呀地说着话,老爷子大笑:“瞧我这小外孙,多机灵!”   “机灵!”小姑娘又重复了一句,众人大笑,开开心心吃着饭,刘照云不好拂了几个人面子,只能强颜欢笑,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   “叔叔,你吃这个。”念光心细,见刘照云只是低头吃着碗里的东西,便隔着刘歆晔给人加菜,对方心头一动,自己还是太小气了,事到如今,恩恩怨怨已经理不清了,能处一时便是一时,还能怎样呢?   “谢谢光儿。”刘照云捧着碗,笑得十分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呀,小天使们!爱你们哦! 第39章 故事   等到月上三竿,这顿热闹的晚饭才算吃完,老爷子高兴,又拉着女婿和陈三年几人絮叨了一番,陆心带着几个孩子下去睡觉,刘照云寻了个空,偷摸着去找儿子。念光正伏在窗台上,遥望着头顶的明月。淡色的月光映照着他小小的身子,染上一层安详的气息。刘照云却十分感伤,明月夜是相思夜,古人诚不欺他。   “叔叔?”念光许是站久了,决定坐下来歇歇,一转身就发现刘照云站在自己背后,一时惊讶,便叫出声来,刘照云听到儿子这般唤自己,心头一颤,极力压抑着即将奔涌而出的不甘和悲伤,淡淡地说道:“你父亲还在和陆先生说话,我过来看看你睡了没。”   “我父亲让您过来的吗?”   “难道我就不能自个儿过来看看你?”刘照云苦笑,“叔叔挺喜欢小孩子的,你又是我亲侄儿,自然要多关心些。”   念光想了想,仍然觉得不妥:“我没听父亲说过他有兄弟。”   “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与你听。”刘照云没想到儿子对自己的戒备心这么重,心里不由地多了几分嫉妒,为什么,明明我才是你的生身父亲,可你却离我这么远,这么陌生。   念光注视着眼前这个青年人,模样很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盛满了浩瀚星光,一笑便灿烂,然而比不得父亲,有着十二万分的人间烟火气息,里面装着母亲、妹妹和他的子民。   “光儿?”刘照云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出神,心里又稍稍生出点期待,“你在想什么?”   “没有。”念光回过神来,说道,“叔叔你回去吧,我再等等。”   “等你父亲?”   “嗯。”   “你等他做什么,他忙完了会自己过来的,小孩子要早点睡觉。”刘照云皱眉,吓唬道,“你父亲要是回来见你还傻站在这儿,估计就要打你屁股了!”   “不好。”念光摇摇头,他每晚都会在父亲的手背上偷偷画上瞿天师教给他的符咒,现在一睡,若是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我不困。”   “不困?”刘照云一想,大概是人生地不熟,这孩子睡不下,便说道,“要不,叔叔给你讲故事?”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拉近下关系。   念光也没什么事,就点头同意了,二人坐在床边,刘照云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他的故事。   “从前,在齐国某个地方,有个富家公子出门游历,路上在一座寺庙里歇脚。遇到了一个前来上香的小姐——”   刘照云满怀眷恋地讲述着他和李笑荷相遇相爱,想知相依的每个时刻,仿佛他还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仍牵着他深爱的姑娘,走在夏季郁郁的树林里,林间有溪涧,溪涧有落花。   “后来呢?”念光问道,他不喜这种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的老套路数,然而刘照云始终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昏昏欲睡,所以他迫切地想让对方结束。   “后来啊,”刘照云眯了眯眼睛,“他们的父亲是对头,不肯这门亲事,那富家公子与小姐便打算私奔。在一个雨夜里,他们成功地逃跑了,并找到个小渔村落脚。可好景不长,小姐的父亲很快就找来,带走了自己的女儿,还把公子毒打了一顿,丢在江岸上。庆幸的是那个公子的哥哥找到了他,把他带回家,锁在家里养伤。等公子病好,准备再去寻人的时候,那个小姐已经嫁个别人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个公子就离了家,在一个小地方谋了份差事,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与那个小姐相逢,可惜了,那个地方有一年出了灾祸,公子就死了。”   “死了?”   “是啊,”刘照云叹息,那江水倒灌进身体的窒息感仿佛再次袭来,让他恐惧,让他崩溃,“被活活淹死了,连遗言都没有。”   “那个小姐呢?她知道吗?”念光忽然伤感起来,原来这是个悲剧。   “她知道,但是那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所以她很坚强地活了下来。”刘照云说到这儿,摸了摸孩子的头,“光儿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挺让人难过的。”念光没有遮掩他的感情,刘照云心头一动,想抱抱他的儿子,却扑了个空:   “你去哪儿?”   “我去找我父亲。”念光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这无疑再次刺激了刘照云。   “刘歆晔。”他喃喃地唤着这个名字,眼神忽明忽暗,看不懂情绪。   “爹爹,爹爹!”念光唤着刘歆晔,四下寻着人,大堂的灯熄了,估计陆爷爷聊完了天,便散了,可是他父亲人呢,为什么没回来?   “光儿?”刘歆晔蓦然出现在拐角,他送陆老先生回房后,就顺道去陈三年那里小小地赖了一会儿,正往回走着,忽然听到孩子叫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赶紧过来,“怎么了?”   “爹爹!”念光一下扑到人怀里,刘歆晔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念光将脑袋埋在刘歆晔腰窝那里,惹得对方轻笑,“那你是怎么了?”   “我想你了。”   “哈哈,才离开爹爹这么一会儿就想了?”   “嗯。”   “哈哈,我的儿子什么时候这么黏人了?”刘歆晔一把将孩子抱起来,却意外地发现他在哭,真得就那么依赖自己么?刘歆晔情绪微妙起来,抱着他,柔声哄着:“不哭了,乖。”   “嗯嗯。”念光呜呜噎噎地回答着,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听完那个故事就特别想哭,想见父亲、母亲还有妹妹。   “乖,走,跟爹爹回去睡觉。”   “嗯。”   刘照云站在阴影里,觉得今晚的风特别冷。   另一边,傅荣也爬上了床,躺在媳妇儿身边,陆心忽然睁开眼睛,问道:“都忙完了?”   “我吵醒你了?”傅荣吓了一跳,陆心见他紧张的样子,难免好笑,“没,我月份大了,睡不踏实,不碍你。”   “那你赶紧睡吧,不然明天没什么精神。”傅荣拉过媳妇儿的手,“我明天早些回来,给你泡泡脚,薛大夫又捎来些草药,说是对你身子好。”   “我自己来就行,你忙你的,再不济家里还有几个婢女呢,”陆心察觉到丈夫的手上又多了几个老茧,心疼得不得了,“我要不是有了身子,就随你去堤上了,多少能帮衬你点,我爹也不用大老远地赶过来。”要知道,她还未嫁人时,可是远近闻名的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成了亲,性子倒一天天软起来,连承继父亲的手艺都快忘光了。   “好啦好啦,你别多想,好好养身子就行,这会儿你好,就什么都好。”傅荣摸了摸媳妇儿的肚子,开玩笑道,“安安心心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这样一儿一女,多有福。”   “万一又是个姑娘呢?”   “那我就再努力几年,多给我闺女备点嫁妆!”   “你个滑头!”陆心咯咯地笑个不停,傅荣也笑了:“早点睡吧。”   “哎,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忘了我想说什么了。”   “那就不说,等明天。”   “不不不,你过来。”陆心神神秘秘地让傅荣凑过来,“你有没有觉得,你那照云兄弟和他兄长的儿子长得有点像?”   “哎哟,傻媳妇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傅荣知道陆心是什么意思,但那位可是当今王上,搞不好要掉脑袋的!   “你怕什么,就咱俩说些悄悄话,我还能去和别人乱说?”陆心嗔怪,“我就是奇怪,那刘先生和你那位兄弟看上去都是正经人,别是他家那位——”   “人家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说不得,万一小哥儿长得像他阿娘呢?”傅荣被媳妇儿这么一点,竟觉得王上和殿下毫无相似之处,然而作为臣子,奉公守法才是第一位,其他的,不能胡乱猜测。   “说得也是。”陆心点点头。   “好啦,快睡吧。”   “嗯。”陆心依着自己的丈夫,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除了老爷子,大概只有陈三年真正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吧,可以暂时抛去种种,做个甜蜜的梦。 第40章 江水   次日清晨,傅荣就带着一行人去了大堤,刘歆晔将孩子留在陆心那里,便也巴巴地跟了去。他其实心里没底,多年的居庙堂之高使得他远黎庶而不涉江湖,虽忧其民却难于实事,比如说重修大堤这等要务,他的的确确帮不上什么忙。但想想那个人能够在身边,刘歆晔便也顾不得许多。   傅荣念着王上关切百姓,才会执意过来,心头感动,并未横加阻拦。陈三年也这般觉得,并无不妥。只有刘照云看得分明,自他成鬼之后,这人间许多事便豁然开朗,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而谁当局,谁旁观,在他生出杂念后便也理不清了。   “岳丈,您看,这江水改道之事,要多少人力物力才算合适?”傅荣指着眼前浩荡的江水,对着一旁的陆老爷子说道。   老先生背着手,傲然伫立在高地,盯着南面的济州淮南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来的路上,研究过这三州的地图,济州那边情况稍好,只需将岸头那块巨岩炸毁,河道自然开辟。只那淮南,滩涂一事还须从长计议。”   傅荣道:“这也是小婿一直愁苦的问题,除非有王上诏书,不然实在难以请动那两位大人。”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身旁的刘歆晔。   陈三年却笑了:“我看不如这样,先雇几艘渔船,将炸山的工具运过去,连夜将它移平,再和杨大人商议也不迟。”   “先生这会儿怎么有了底气?”傅荣也笑了,“还是说先前不肯告诉我,非要等人来?”   “是啊,陆老先生一来,我就有了底气。”陈三年顺着他的话讲,就不往坑里跳,“诚如你所言,那个杨敬胆小怕事,若我们先行一步,既成事实,他也不敢去上书禀报,这样一来,反倒方便。”   “不错,那巨岩后面是片山林,鲜有人烟,我们偷偷炸了又何妨?”老爷子点点头,“我这次带的机关图纸,就是做的这个打算,等老头儿我过江再瞅两眼地形,少做修改,你便找些手艺好的匠人,连夜打出来,我们争取尽快解决!”   刘歆晔沉默地听完整个对话,他想不起杨敬这个人了,可能政绩平平,不惹人注意吧。   “刘先生意下如何?”傅荣又转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若能得到王上首肯,到时候真有个意外,说话也有底气。   “嗯,我同意你们的看法。”如此,众人便达成了一致意见,傅荣带着陆均去寻个熟悉水道的船夫,好去对岸探探情况。   “你不跟着去?”刘歆晔问道,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陈三年笑了笑,微微侧了侧头:“你希望我跟着去?”   “你俩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还在这儿呢?”一直默不作声的刘照云不满地嘟囔着,惹得陈三年轻笑:“对不住刘大公子了。”   “算了算了,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刘照云摆摆手,“我去那边转转,你们有事儿自己忙,我不掺和了!”说罢,他就一溜烟跑到了下面的平地上,再转个身,便消失在了草棚里。   “我们能干什么?”刘歆晔似是喃喃自语,陈三年笑笑:“说说话?”   刘歆晔赧然,微微颔首:“嗯。”   二人便席地而坐,陈三年眺望着远方,说起他在渝州任职期间的所见所闻,包括那时候还是个愣头青的傅荣和古灵精怪的刘照云,讲到有趣的地方时,他还会开怀地笑几声,但对最后那年的死亡闭口不谈。陈三年知道那是刘歆晔的伤疤,既已结痂,不提也罢。不过,他这么想,有人却不这么想。   “悯之,恨我吗?”同样的问题,在不同的地点问出来,心境却大相径庭。刘歆晔看着眼前滚滚逝去的江水,满心的忐忑不安,他就像水里游荡的鱼儿,明知道不会淹死,却仍然要时不时冒出个泡,证明自己还活着。他甚至胡思乱想着,若是恨,便从这儿跳下去,看看这个人着急不着急。   “王上,您又说胡话了。”陈三年诧异于他的问题,但仍然耐心地解释着,“臣明白您有苦衷,不需要这样子。”   “你看你,又叫我王上了,昨天在傅荣家,你可不是这么叫的!”刘歆晔忽然就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这让陈三年有些错愕,看来瞿天师说得不错,这人是变了不少,有点任性,有点偏执,然而自己却又在心底感到高兴,为什么呢?因为难得见到这般模样的王上吗?   “王上,先前在傅荣家,不好直接表明您的身份,才以兄弟相称心,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臣以为还是讲究礼仪的好。”陈三年说道,对方抿抿嘴,笑道:“可这样显得生疏,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陈三年不解,“误会臣在生您的气?”   “对。”刘歆晔说得理直气壮,陈三年却笑了,“那我直呼你名字,就不别扭?”   “不别扭,想听。”刘歆晔觉得岸边的风把他的理智都吹走了,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这种暧昧的话说出来也不嫌羞。   “好。”陈三年竟答应了,只见他一字一顿地,缓缓开口念道,“刘,歆,唔——”   唇齿相依。   刘歆晔捧着他的脸,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温柔地,给了对方一个甜蜜的吻。刹那间,江风便是暖的,是醉人的,江水也是欢愉的,是动情的,人心如何,万物亦如何。   陈三年没有推开他,不知是震惊地不受控制,还是沉醉地不可自拔,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放弃这个人了。从生到死,由死到生,不可脱,不可逃。   刘照云在草棚里坐了一会儿,便悄悄回了趟傅荣的家,躲在后院的树上,看着孩子们玩耍。小静儿正有模有样地用她外祖送的小木锹挖着土,土坑旁边放着一小簇带着根儿的小野花。念光蹲在她旁边,时不时帮她两把。   “哥哥。”小静儿叫了一声,手上捂着一个小虫子,念光将虫子接过来,放进灌木丛里,又继续看着她玩,见她脸上糊了点泥巴,还小心地帮她擦掉,小姑娘调皮,总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刘照云看得心里发酸,他的儿子,小时候也一定像这般可爱,可惜,自己还没来得及抱抱他,他就这么大了。   “静儿,念念,过来吃点水果。”陆心端着果盘过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水果,水果。”小静儿丢下手里的木锹就跑了过去,陆心一把抓住她乱动的小爪子:“去洗洗手,看你脏的。”   “阿娘,水果,水果。”小静儿指着那盘水果叫着,似乎颇为着急,陆心一下就笑了:“去洗手,没人和你抢着吃。”   小静儿一听,便挣开自己的母亲,跑过来拉住念光就往屋里跑:“哥哥,洗手。”   “你哥哥不比你干净?小滑头,担心什么呀?”陆心愈发觉得女儿有趣可爱,念光跟着小短腿的静儿走了,两个孩子在一起更显好玩。   刘照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内心的孤独实在无法压制了,才不声不响地离开。都是幸福的人啊,唯独他不是。 第41章 夜宿   是夜,傅荣与陈三年一干人等秉烛夜谈,紧赶慢赶制定出方案,陆老爷子也找回难得的少年心性,喝了点小酒便干劲十足地将图纸改好,众人一合计,准备第二天就正式开工。   话分两头,当渝州的各位热火朝天地忙活时,韩怜生押送着粮草也到了济州辖内,刺史杨敬接到公文,早早地候在城门口,为这位将军接风洗尘。   “大人,您说这位将军吃的是人间的柴米油盐还是天上的琼脂玉露?”一旁的幕僚小声地问道,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暗语,若是这位大人吃得进油盐酱醋,那么便可从中捞点好处,怕就怕什么都不沾,无缝可钻。   “上头说了,这位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咱们啊,就好生伺候着,别动其他心思。”杨敬说着,悄悄伸出三根手指,“再说了,上次捞了这么多好处,还不够你花?”   “嘿嘿,大人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那位幕僚憨笑,便挺直了身板,摆出一副读书人该有的清高模样。   杨敬略有不满地睨了他一眼,也收敛起情绪,耐心地等着人来。   “将军,就到济州城门了。”先行官指着远处的城郭,对着韩怜生说道,“那城墙上插着红旗,想必是济州刺史得了公文,在城门口迎接我们。”   “济州。”韩怜生淡淡地念着这个名字,他记忆中的故乡,记忆中苦难的童年,一切都随着时间渐行渐远,他仅仅是个过客,而不是个归人。   “全体听令,加快速度,争取天黑进城!”   “是!”   韩怜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率先看见等待的众人,其中为首的那个着青衫的中年人反应最快,遥遥地迎上来。   “来者可是韩将军?”   “正是韩某人。”韩怜生迅速跳下马背,牵着缰绳就走了过来,“杨大人辛苦,我等奉命押送粮草,如今天色已晚,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在这济州城过上一晚。”   “韩将军哪里话,你我同朝为官,便要同心同德为这天下百姓谋福祉,这住宿一事杨某自然安排妥当。”   “烦劳杨大人了。”   “好说好说,这过江的船只我也准备好了,只等韩将军将粮草运来。”杨敬牵过韩怜生的马儿,说道,“那渝州的傅大人知道了,肯定万分欣喜。”   “傅大人是个好官。”韩怜生对傅荣存有印象,以前那人总默不作声地跟在陈三年后面,出去处理事情也会带点小玩意儿回来给自己,老实本分,因此这会儿杨敬提到他,韩怜生便顺口夸了一句。   但这话到杨敬耳边却变了味,按理,那傅荣和自己一样,都是偏居一隅的地方官,和那朝堂上成天在王上面前晃悠的官员不一样,升迁全靠政绩,有时候逢上个灾年,那就是坐等着被撤职。如今这位大将军夸了傅荣几句,难不成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想到前些日子傅荣来信频繁,杨敬心里抖了抖,莫不是真有靠山?如此,他的心思便转了又转,决定好好拉拢一番。   韩怜生哪知道说话的这会工夫,身边人就想了这么多事情,心思尚且单纯的他被人带到旅店,安排好各自的房间,粮草也被存在库房,等着明天再取出来,天黑不好过江,尤其是这个节骨眼,没人敢冒险。为了慎重起见,韩怜生甚至推掉了晚上杨敬的酒宴,老老实实呆在房里,在窗户外边挂了盏巴掌大小的红灯笼,就坐在床头擦拭起他的佩剑。瞿耀吩咐他说,到济州第一晚一定要点上这盏灯笼,一来可避灾祸,二来方便他找到自己。   韩怜生专心致志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丝毫没有深入思考过瞿耀的用意,对他来说,这位瞿天师从不按常理做事,猜透他的心思简直要命,不如乖乖听话。   “好嘞!”韩怜生满意地舞了几剑,剑身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幽幽的银光,这是他人生第一个战利品,作为荣耀一直带在身边。回忆起得到它的经历,韩怜生不由地怀念起戎马倥偬的日子。他从军不仅为了陈三年,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心中的那股豪情壮志,如今旧人已归,外敌已退,就盼着海晏河清之日。   正遐思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极有节奏,“笃——笃——笃——”,每一声都很绵长,但听得出,来人没有任何力气,叩击力道虚浮。   “这么晚了,是谁来找我?”韩怜生心下奇怪,起身就要去开门,想起手中握着佩剑,觉得不太礼貌,便又将它放下,才慢吞吞地前去开门。   “请问——”“砰!”韩怜生话到嘴边都没说完,就急忙将门抵上,插上门栓,奔到床边取了佩剑,定了定神,才缓缓挪到窗边。   此刻敲门声骤然剧烈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尸臭味,韩怜生在战场上见多了,对这种气味自然不陌生。但他自认为生平未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这厉鬼要来索命也不应该来找他呀!何况还是个舌头拉得老长的吊死鬼!   怎么办呢,韩怜生飞快地思考着,他不能贸然离开,否则天知道这只鬼会干些什么,他一定要活着将粮草送到渝州!   “韩怜生!”   “啊!”   青年人吓得尖叫一声,回头一看,瞿耀正叼着个草帽,跨坐在窗沿上,裤腿上都是泥巴,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瞿天师?”   谢天谢地,救兵及时赶到!   瞿耀一口吐掉嘴里的草帽,气急败坏地大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把老子关在外面很好玩?没听见人在外头着急?害得老子大半夜爬窗户,日你老母!”   韩怜生一头雾水:“你在外头?那外面分明是——”   “那是我请来的客人!”   “啊?”   “啊个屁!快扶老子下来!”瞿耀蹬了蹬腿,“滚过来搭把手!老子卡住了,下不来!”   “哦哦哦,”韩怜生赶紧过去,抓着瞿耀的两条胳膊就把人拽了进来。   “我的亲娘耶,你能不能轻点儿,硌死我了!”瞿耀瘫坐在地上,活动了下筋骨,韩怜生呆呆地看着他,完全在状况外边,惹得瞿耀又是一阵嫌弃,“看我干嘛!去开门啊!”   “哦哦哦。”韩怜生回过神来,便壮着胆子去开门。   “你大胆地往前走,老子还能害你不成?”   瞿耀不耐烦的催促声让韩怜生又是一阵忐忑,那只鬼真得很吓人!   “吱呀——”他终于还是打开了门,门口那个吊死鬼把眼珠子放下来,冲着韩怜生笑了笑,显得更加诡异。   “请问,您是——”韩怜生后背发凉,但既然是瞿耀的客人,那么应该没有恶意,不然,哪有鬼索命还带敲门的?   “都进来都进来!”瞿耀咕噜咕噜喝完了一壶热茶,打了个嗝,心情才舒爽些,“坐下来好好说话!”   “嗯嗯。”韩怜生飞快地跑到瞿耀身边坐了下来,眼见那只吊死鬼轻飘飘地坐到自己对面。   “哝,这就是我给你找的人。”瞿耀指了指韩怜生,“你好好再将事情说一遍,我们从长计议。” 第42章 吊死鬼   那吊死鬼眯了眯眼,长长的舌头打了个卷儿,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   “啊!”   “叫什么叫?”韩怜生打了瞿耀一拳,“吓死我了你!”   “我忘了,你听不懂她说话。”瞿耀摸着鼻子嘟囔了两句,韩怜生照着他的后脑勺又是一下:“你不早说!”   “我都说我忘了!”瞿耀捂着脑袋瞪了他一眼,“我忙活了这么久,能撑着见到你就不错了,还啰哩巴嗦,说三道四的!陈三年就是这么教你的?礼贤下士懂不懂?”   “我——”韩怜生本欲反驳几句,但想到瞿耀平常一贯牙尖嘴利,这会儿和他斗纯粹浪费时间,便咽下这口气,转而说道,“算了算了,不和你吵,说正事吧!”   “那还差不多,”瞿耀对着桌上的茶壶努努嘴,“给我倒杯水,我要慢慢道来。”   韩怜生哼了一声,当真乖乖地倒了满满一杯水,重重地放在瞿耀面前,水花四溅:“您老请——”   “嘁,请就请!”瞿耀一口闷掉,他快要渴死在路上了,这会儿灌下去这么多,也没觉得多舒坦,“唉,说来话长——”   原来那天出发前,瞿耀给韩怜生算了一卦,卦象上显示他在济州或有灾祸,就提前一步到了这里,送走刘歆晔和念光,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想着再盘算盘算,防患于未然。   “想不到瞿天师这么关心我,还替我算卦。”韩怜生笑了笑,这心里头舒爽了不少,瞿耀却认真地解释起来:“你与陈三年都是济州出生之人,与此地有十二分的因缘,若是这块地上出了什么东西,那就伤了根。我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便替你卜了一卦,但那卦象却十分奇特,似凶非凶,似吉非吉,让人惶惶不可安生。”   “东西?”韩怜生差异,“能出什么东西?”   瞿耀指了指那个吊死鬼:“她。”   “他?”韩怜生看向那只鬼,对方咬着舌头,咧着嘴,似乎在冲他笑,渗得韩怜生头皮发麻,“他能有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瞿耀说道,韩怜生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瞧,忽然就有了发现:“这,这是位,大娘?”   吊死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表示她同意韩怜生的说法。   “不错。”   “我一开始还真没看出来。”韩怜生又瞟了几眼,吊死鬼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两只散大的眼睛和长长的舌头,衣服裹得也严实,身材粗壮,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矮矮胖胖的汉子。   “那和你说的东西有什么关系啊?”韩怜生不解,瞿耀摊开手掌,比划了两下:“六七年前,渝州大水,王上曾派魏书海押送粮草前去赈灾,但不幸的是,粮草被劫,官兵被杀,魏大人也不知所踪。”   “这些我都知道,宋先生说过的。”韩怜生看了眼瞿耀,“你不也在场吗,忘了?”   “请容许我营造一下讲故事的氛围好吗?”瞿耀翻了个白眼,韩怜生哦了一声,就乖乖地闭嘴。   “但你知道,那些官兵是怎么死得吗?”   韩怜生配合地摇摇头。   “一个个,陈尸江边,就在淮南的那片滩涂地里,面朝黄土,死状惨烈。第一个发现尸群的农夫吓得失了禁。”   “然后呢?”   “老侯爷很快上书朝廷,并一把火烧掉了全部的尸体,滩涂地上种的粮食也是颗粒无收,农夫们觉得不吉利,请来了道士施法,撒了三天三夜的黄纸、香灰。如今六年过去了,那片滩涂地仍然种着庄稼,但却把死去官兵的怨气困在了里面,怨气顺着黄土,很快就会传到济州。若是这里的水土受到污染,陈三年就危险了。”   瞿耀站起身,走到韩怜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而这位大娘,是其中一位官兵的母亲。她的儿子就是济州人,死后托梦给她,说是被人害死无法转生,哀求自己的母亲找出凶手,救他一救。大娘单纯,没读过书,只好去官府递了诉状,她寄希望于她的父母官,但没多久,却被人发现,吊死在了屋内。”   那只鬼呜呜呀呀地发出哭泣声,韩怜生抖了抖,瞿耀继续说道:“可她心里执念不变,自城门口遇见我,便一路跟着,我答应她,一定帮她完成心愿。”   “可那是淮南候呀,我们也没办法。”韩怜生皱眉,瞿耀打了下他的后颈:“猪脑子!”   “我又怎么了?”   “你再仔细想想,为什么大娘好端端地会被吊死在自己屋内,旁人觉得是思儿心切,悲伤过度,一时想不开,现在见到本体了,你还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凶手察觉到了危险,所以——”韩怜生横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错,而且,我觉得那个凶手,十有八九,就是杨敬!”瞿耀说道,“除了他,没人知道大娘的儿子托了梦,而且也就他,有杀人的本事没杀人的胆儿了!”   “就为了那点钱粮?”韩怜生不寒而栗,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就不是心肠歹毒可以概括的了,简直是丧尽天良!   “一点贪欲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恶心,我看不见得。”瞿耀摇摇头,“这其中的隐情,恐怕比我们想象的都深!”   “那我们该怎么做?”韩怜生热血上涌,他既知道了此事,就不能袖手旁观!   “睡觉!”   “啊?”   “啊什么啊,我都累了一天了,让我睡一会儿怎么了?”瞿耀打了个呵欠,“我睡床,你睡地板,别和我挤,我只和我心肝儿睡觉!”说罢,就要往床上跑,韩怜生一把拎住他的后领,道:“你把话说清楚,你怎么忙活了,大娘又怎么办?”   “我去江边看风水了,你看我这一身泥巴印子!”瞿耀拍拍裤腿,“你看你看!都是为了你们哥俩操心的!”   “为了我们?”   “对啊,不是,我说话你听进去了几个呀?”瞿耀又喋喋不休地开骂,“这水土要是受了污染,陈三年的魂魄就会受到影响,你忘了我是怎么把他招回来的了?不知感恩的东西,想气死我啊!”   韩怜生被一通训斥之后果然想起来,当初瞿耀就是靠着新生之地的泥土,天气之精气混着他的精血才将魂魄找回来的,如此一来,就变成他的不是了。   “对不住瞿天师了,您睡您睡。”   “哼!”瞿耀气呼呼地蹬掉两只鞋,翻身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   韩怜生一转身,发现吊死鬼已经不见了,虽有同情,但心里头仍然发寒,就窝在瞿耀床下边,抱着他的佩剑,挨了一宿。 第43章 抵达   次日一大早,韩怜生手下的副将就来敲门:“将军,您起身了吗?”   韩怜生一宿都没睡好,这会儿自然清醒,他抹了两把脸,就去开门:“准备走了?”   “是啊,弟兄们都好了,杨大人也送了早点来,我们吃完就走。”粗犷的汉子憨憨地笑着,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将军,您的眼睛怎么了?咋黑了一圈?”   “啊啊,”韩怜生慌忙擦了擦眼角,“没什么,睡得不踏实,不碍事。”   “将军,您别太操心,兄弟们都是练过的,不怕那些个流寇!”汉子仍旧满脸笑意,“您先洗洗脸,我下去吃早饭了啊!”   “好,你去吧。”   “成嘞!”   韩怜生目送他的副将快步下楼,关上门,站了一会儿,才去叫瞿耀起床,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起床气,万一再凶自己一顿,唉!   “瞿天师,瞿天师?”韩怜生摇了摇床上那团东西,说道,“起来了,该吃早饭了!”   “你去吃就好啦!我跟着你去,被人看见怎么办?”瞿耀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再说了,天那么早,我起不来。”   韩怜生一听这话,心里就想笑:“可是瞿天师,您不是说要替那位大娘申冤嘛,杨敬来了,您不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呢!”   “不好!”瞿耀蹬蹬被子,似乎很不耐烦,“我算得了鬼神,算不尽人心,才不去和那么个恶心的东西打交道呢!你别催我,先去和晔晔他们汇合,这活人的事,还得活人来管!”   韩怜生想了想,觉得瞿耀说得在理,便不再吵他,嘱咐了几句就下了楼。   到了楼下,一群人围了好几桌在吃饭,最先看见韩怜生的将士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吃饭的人们就都起身挨个儿报到,一时间全屋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韩怜生道:“你们吃饭就吃饭,没事都跟着瞎起哄做什么!”   “韩将军礼贤下士,能与众人打成一片,杨某佩服!”冷不丁的一句恭维,让韩怜生微微蹙眉,但很快恢复过来,笑道:“让杨大人见笑了,我这几个兄弟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平日就喜欢开玩笑,杨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杨某也艳羡韩将军有这么多好兄弟呀!”杨敬拉过韩怜生,道,“韩将军快坐,吃过早饭,杨某就带大伙儿去码头。”   “多谢杨大人了。”韩怜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宁可成天被瞿耀责备,也不想和杨敬呆在一起片刻!但想到还在楼上睡得昏天黑地的瞿耀,韩怜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算了吧,还是兄长最好!赶紧吃完过江,免得让兄长担心!如此,韩怜生便又充满了斗志,连看杨敬都没那么扎眼了。   吃完早饭,取出库房的粮草,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前往码头,杨敬再三拜别,韩怜生装模作样地演完戏,磨蹭了一会儿才终于开船了。   对岸的傅荣也是一大早就候在渝州渡口,陈三年和刘照云分别站在他两侧,刘歆晔抱着念光站在他身后。由于水灾的原因,码头一度被淹,傅荣带着人花了好几天才将淤泥清理干净,总算没有误了时辰。一行人无话,各怀心事。   “爹爹,我们在等谁啊?”念光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一大早就要把他叫起来,还要和几个叔叔伯伯一起等在这儿。   “我们在等一位英雄。”刘歆晔压低嗓音对儿子说道,“他是我大齐最英武的一位将军,会帮我们渡过难关。”   “哦哦。”念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三年离刘歆晔稍微近点,听到了只言片语,回过身低低地笑了起来:“念光还小,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以后路还长,慢慢来。”   “我已经十岁了,不是个小孩子。”念光不服气,“我能明白的。”   “你们在说什么?”刘照云听到动静,不免好奇地发问。   “没什么,王上夸怜生呢,我小小地谦虚一下。”陈三年笑着,开起了玩笑,刘照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歆晔,道:“你们啊,也真是!兄长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你抱抱念光?”   “好。”刘歆晔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刘照云将孩子往上举了举,笑道:“光儿,你看,叔叔这边看得才清楚!你爹爹手上没力气,都举不动你!”   陈三年心头一动,想着刘照云应该不是有意,便没有多说什么,念光却道:“我都说了,我十岁了,不是孩子了,哪能让爹爹一直抱着?”   “小滑头!”刘照云嘴上这么说,面子却有点挂不住,就怏怏地不作声。   “船来了!”一直沉默着的傅荣兴奋地说道,几个人都齐齐上前几步。   “兄长——”立在船头的韩怜生朝着几人挥舞着手臂,陈三年但笑不语,刘歆晔目光沉静,刘照云笑嘻嘻地说道:“哈哈,瞧他那样子!”   船只靠岸,傅荣命令随从前去接应,韩怜生吩咐了几句,就跳下船头,直奔陈三年。“兄长,我过来了!”他开心得跟个等待夸奖的孩子,陈三年笑道:“辛苦怜生了。”   “不辛苦不辛苦。”韩怜生摇摇头,刘照云抱着孩子上前来:“你眼里就只有你兄长,瞧不见其他人了?”   韩怜生愣了片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腼腆起来,不知所措。   “你像以前那样叫他就行了。”陈三年出来打圆场,韩怜生挠挠头,糯糯地叫了一声:“照云哥哥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照云大笑,“怜生乖,明天哥哥给你带糖葫芦吃!”   韩怜生很别扭,他小时候刘照云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他都二十多了,刘照云还是这个样子,年轻俊朗,看不出任何变化。   “照云,你别欺负他。”刘歆晔说得亲昵,韩怜生这才注意到身旁站着的王上,这脸就更红了:“王上。”   “嘘,你可别这么叫他,其他人都还不知道呐!”刘照云神秘地笑着,怀里的念光忽然动了动:“叔叔,你先放我下来。”   “怎么了?”刘照云将孩子放下来,念光理理衣服,走到韩怜生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韩将军有礼。”   对方一脸惊奇,他是不认得安王殿下的,对这个孩子的举动自然诧异:“你这是做什么呀?”   “父亲说,您是位大英雄,以后,我能不能跟着您学习呢?”念光一字一顿地说着,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惹得周围的大人哈哈大笑,刘照云问道:“光儿是想拜师还是怎么着?那王宫里的夫子们都教不好吗?”   韩怜生一听这话,立马就反应过来,原来是王上的儿子!   “不是,”念光摇摇头,“夫子们都是书生意气,不比韩将军有少年从戎的豪气。”   “你的眼光很特别啊!”刘照云看了眼刘歆晔,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但他不点破,毕竟,他也是这么希望的。   韩怜生呆呆地杵在那儿,不知如何回应,陈三年拉拉他,说道:“既然光儿喜欢,那你就收他做徒弟,平时教教剑术,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念光一脸期待,静静地盯着韩怜生,眼前的人穿着墨色的袍,佩着三尺青锋剑,就像他偷偷藏在书桌下的武侠话本里走出来的一样,充满让他向往的自由气息。他被困在深宫里太久,韩怜生近乎只是一瞬间就吸引了他。   “好。”韩怜生不明所以地点头答应了,他从昨晚就一直稀里糊涂的,现在来这么一出,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你们都好了吗?”傅荣指挥下属卸载好粮草,就赶了过来,“好了我们就走吧。”   “傅大哥!”韩怜生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傅荣微微一愣,认清了来人,才笑道:“怜生。”   “走啦走啦,回去再叙旧!”刘照云带头先跑,刘歆晔本想去牵儿子,却发现小家伙已经安静地跟在韩怜生后面了,伸出去的手一空,正要收回来,陈三年悄悄拉住:“走吧。”   “好。”刘歆晔笑笑,扣紧十指,缓缓地跟上前面的人。 第44章 夜晚   傅荣带着浩浩荡荡的众人回到府衙,派了主簿几个去仓库清点粮草,另外几个下属去统计难民情况,韩怜生带来的人也被分散开来,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一通忙活下来,直到傍晚,几个人才终于消停了会儿,坐在安置灾民的据点空地上,啃着干粮闲谈起来。   刘照云鬼点子多,也不知道从哪儿搞过来一堆树枝柴火,生起了火堆。篝火映照着几个人疲惫的脸,尤其是傅荣,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泥巴,汗水一黏,半张脸就花了,惹得刘照云哈哈大笑,陈三年他们也忍不住,但笑过之后,几个人又都沉默了。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上次他们这样一起围坐着,还是在很遥远的从前,那时候,陈三年和刘照云都还活着,韩怜生是个呆呆的小傻子,傅荣默默无闻。刘照云看了眼自己的堂兄,仿佛只有这位君王没有改变,但细看又不对,他恰恰是那个变化最大的人。   十岁的念光安静地吃着烧饼,他这一天都跟在大人们后面跑来跑去,虽然一点忙都帮不上,但仍然固执地追随着。他看见了许多人,许多和自己一样大却十分不同的孩子,衣衫褴褛的,瘦骨嶙峋的,满眼希望的,他莫名地难过。   “光儿要不要喝水?”陈三年见孩子一直干啃着,担心他噎着,便将水壶递给他,“喝点水再吃吧,小心噎着。”   念光摇摇头:“谢谢陈叔叔,光儿不渴。”   刘歆晔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喝点吧,不然之后嘴里会很难受的。”   念光看了看陈三年,又看了看刘歆晔,最后道了声谢,结果水壶喝了些许。刘照云笑了笑:“光儿心情不好吗?”   “有点难受。”念光点点头,下意识地往自己父亲怀里靠了靠,刘歆晔将儿子揽进怀里,柔声哄着:“光儿今天累着了,先休息一会儿,晚一点爹爹背你回家。”   “可我烧饼还没吃完,不能浪费。”念光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块饼子犯难,他以前生活在王宫里不觉得,现在出来一趟,切身感受到那种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刘照云见状,道:“这好办,来,怜生,把它吃了。”说罢,伸手就将那半块烧饼拿过来,丢给了对面的韩怜生。   陈三年微微蹙眉:“这要是掉地上怎么办,你离这么近,你自己吃掉就好了。”   韩怜生却不以为意,他笑了笑:“没事儿,我接得住。”   陈三年看了眼刘照云,对方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有点陌生,印象中刘照云给人的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心头突然跳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念光的意识有些模糊,小孩子的倦意总是说来就来,他轻轻打了个呵欠,依偎着父亲就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刘歆晔将儿子单手抱起来,一只手托着他的腿,让念光躺在自己怀里。刘照云目不转睛地看了全程,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陈三年也注视着自己,他朝对方笑了笑,掩盖住心底的情绪。   “殿下睡熟了?”韩怜生轻轻问道,刘歆晔点点头:“怜生有什么事情要说吗,我看你从刚才开始就很踌躇。”   韩怜生动了动嘴皮子,忽然感到有人在背后扯了扯衣摆,他装作不经意地环顾了下众人,发现陈三年对他眨了下眼睛,到嘴边的话就直接咽了下去:“殿下睡了,我们回去再商议吧。”   “没事,这孩子睡得熟,我们轻点声,不会吵醒他的。”刘歆晔没有注意到陈三年的小动作。此刻的他在篝火的映照下,整个人都温柔起来,看得韩怜生动摇不已。陈三年思虑片刻,说道:“怜生,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韩怜生得了兄长的允许,方才开口道:“我在济州的时候遇到了瞿天师。”   “瞿耀和我说过,他会在济州等你的。”刘歆晔微微颔首,这时候,刘照云忍不住插了一句:“我还没正面碰到过这位瞿天师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瞿天师说,他还有要事要办,所以让我先来和你们汇合。”韩怜生顾及到陈三年刚刚的举动,没有全盘托出,只是含糊了几句。   “要事?”刘歆晔奇怪,“我以为他就是怕你路上出意外,所以才打算等你的,结果是有别的事情么?”   “嗯,他没和我细讲,我急着赶路,也没多问。”韩怜生说道,看了看陈三年,对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火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瞿耀的心思一向难猜,但他机灵,不会出什么事的。”刘歆晔没有多想,便默认了韩怜生的说辞,刘照云却看出了不对劲:“瞿耀是京都人,在济州无亲无故的,能有什么要事?难不成顺道看个风水?我看啊,十有八九是受人之托,想偷偷去淮南,干点什么吧?”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刘照云又道:“我记得瞿天师和那位宋先生关系很好,两人还吃住在一起呢,而前几年死去的魏书海和宋先生又是同僚,估计是绕道去给枉死的人作法超度,了却一桩心愿。”   “这么做也算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随他去吧。”刘歆晔稍稍动了动身子,让念光靠得更舒服些,刘照云轻哼一声:“这被冤杀的人,死了,戾气可比一般的亡魂重得多,瞿耀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一个人是压不住的,别到时候把自己都搭进去!”   陈三年感到一丝阴风幽幽地飘过来,让他惊骇,让他不安,让他恐慌,他双手抱膝,表情略有痛苦,许久不曾说话的傅荣开口问道:“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稍微有点冷。”陈三年笑了笑,脸色忽然发白,傅荣道:“那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过来看看情况。”   众人一致赞同,韩怜生将人扶起来,刘歆晔抱着儿子,腾不出手来,便凑到陈三年身边,道:“你若是不舒服,就搭着我的肩膀。”   陈三年摇摇头,道:“没事,就是突然没原因地恶心发抖,回去歇会儿就好。”   韩怜生一听,就想到瞿耀和他说过水土受到污染的事情,心里就打起了鼓,他扶着陈三年的背,小声说道:“兄长,要不我明天去找瞿天师,把他带过来?”   陈三年思量片刻,看着走在前面的刘照云的背影,低声道:“你晚上到我房间来。”   刘歆晔看了眼他,陈三年轻笑:“你也来。”君王这才抿抿嘴,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   回了傅荣的家,陆心早早地让人收拾好了一切,韩怜生就住在陈三年的隔壁,几个人互道了晚安,才各自回房。   韩怜生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了许久的措辞,确认准备好了,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陈三年房间,一进去,他就看见刘歆晔搂着自己的兄长在说悄悄话,吓得刚踏进去的一只脚立马缩了回去。一直到陈三年过来找他,韩怜生才略带尴尬地进去坐好,但一时竟忘了如何开口。   刘歆晔笑了:“吓到你了?”   “没有,我知道王上和兄长向来亲厚。”韩怜生挠挠头,觉得这种事不好明面上说,便岔开了话题,“兄长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陈三年笑道,“你放心,不碍事的。”   “那就好。”韩怜生继续挠挠后脑勺,“我本来想说瞿天师的事情的。我们在济州遇到一个女鬼,是前几年被害的一个官兵的母亲。”   韩怜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多了个心眼,没说水土之事,他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想着等瞿耀过来再做定夺,就去掉了这部分内容。   “如此说来,这事情背后不简单。”陈三年若有所思,刘歆晔却沉默不语,他稍稍混乱,理不清头绪,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忽然有一天要翻案了,这让他无所适从。陈三年见状,握住他的手,宽慰道:“不着急,慢慢来。”   “是啊,王上,眼下我们先把渝州的事情处理好,魏书海死了,那些官兵也死了,再着急也回天乏术了,重要的是活着的这些百姓啊。”韩怜生也笨拙地劝道,陈三年笑了笑:“怜生你先回去吧,睡一觉,明天还有得忙。”   韩怜生一想也对,不如让两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便告了辞,临走前,陈三年又嘱咐他今晚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刘照云,韩怜生满口答应。   “为何不可以告诉照云?”刘歆晔彻底糊涂了,陈三年看着他,突然就抱了过来。   “怎么了?”刘歆晔回抱住他,陈三年默不作声,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没什么,有点冷,让我抱一会儿。”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觉得朝夕相处的刘照云很不对劲,尤其是先前那股阴风,仿佛就是刘照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是来自地狱的气息,让人难以冷静。   刘歆晔紧紧地抱着陈三年,念着他的名字,茫然的夜晚中,只有彼此的体温相互温暖着,你还在,明天就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第45章 爱   许是刘歆晔的体温刚刚好,陈三年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一翻身发现人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盖着的被子四角都压得整齐,不由地心头一热,收拾好自己便出了门。   一切如常。   傅荣兢兢业业地处理着赈灾事宜,丝毫不敢懈怠,韩怜生和将士们被陆老爷子带走,做了苦力,念光跟在他后面,俨然一副乖学生的模样。   陈三年在江边的草棚里找到了刘歆晔,他穿着自己的围裙,煮着茶水和稀粥,和几位村妇有说有笑,见自己走过来,还笑眯眯地招了招手,陈三年猛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略带茫然地站住脚,停在原地。直到对方走过来牵住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没睡好么?”刘歆晔关切地问道,陈三年摇摇头:“没,就是心里突然空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刘歆晔沉思片刻,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想,呆在我身边就好。”   陈三年看着他真挚的脸,就笑了:“行,都依你。”   “照云去张主簿那里帮忙发放救济粮了,你不要担心。”   “嗯。”   陈三年想到刘照云,便是一阵头疼,到底是不是错觉呢?   话分两头,这边的宋朗自瞿耀离京后,便一直呆在原来的尚书府里,深居简出,帮衬着荞儿打理朝政,无非是党派相争的无聊琐事,他见得惯了,处理起来总是随意。上次偏袒了李相,下次就讨好了殷公,两边人都摸不着他的路数,但因为王上身体抱恙,便不做深入探究。因此宋朗的日子过得很不错,除了偶尔觉得烦闷。比如说,今天又要一个人吃饭了,想不出要吃什么,随意糊弄点又觉得对不住自己。宋朗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身边没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他有时会想,守陵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某个人大大的笑脸就会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宋朗最终决定给瞿耀写封信,问个好,若是不回或者丢了,等那人回来也有个由头去找他。打定主意,宋朗便换了身衣服,去了后街那家宣纸铺。   老板很热心,给他看了许多款式的宣纸,宋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总觉得给那人写信得买个与他稍微相配的纸张,虽然瞿耀不一定放在心上。大概见到是自己的笔迹,他就会高兴疯了吧,宋朗莫名地想起瞿耀大声喊自己心肝儿的样子,双颊不自觉地染上点粉色。   “老板,你家的宣纸怎么卖呀?”一个姑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宋朗仍在发呆,店老板只好放下手头的东西,前去照顾新来的客人。   “这位姑娘,我家店里各类纸张都有,您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找找?”店家很朴实,满是书生气,那姑娘笑了笑:“找个稍微厚些的,要有韧劲儿。”   “好好,那我给你找找,姑娘稍等。”说罢,店家就在一旁的书架上翻找起来,那姑娘见他温和,便说起了些家常:“老伯你尽管找最厚的那种,我家公子给小姐写信用力都比较大,薄一点的一写就破了。”   “想必姑娘家的公子小姐感情很好,不然不会这么用心。”   “是呀,我家小姐出嫁七八年了,就靠着这些信和家里人来往呢,公子常常想她,早些时候写封信还要哭上好久,现在人大了,不哭了,就是家里的砚台得常换,没用多长时间就磨坏了。”那姑娘说到有趣的地方,还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店家也是一脸笑意:“人嘛,都这样,分开了,说不上话,只能靠着书信来表表心意,写信的人有几分感情,读信的人就能收到多少,古往今来,都一样!”   “老伯也是个明白人。”姑娘笑眯眯地接过纸张,付了钱,道,“那我先走了,您先忙。”   “姑娘慢走。”店家目送姑娘上了马车,回头看向宋朗,道,“先生,您想好了吗?”   宋朗抬了抬眼帘,随手指了指书架某处:“就它吧。”   “那要多少?”   宋朗抿抿嘴,问道:“老伯,给心上人写信,需要多少?”   店家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先生,这种事,光写信可不够呀。”   “可他现在不在我身边。”宋朗认真地回答道,“该怎么办呢?”   “因为什么原因不在身边呢?”   “他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离开我一段时间。”   “那你们确定好姻亲了么?”   宋朗没有犹豫,几乎脱口而出:“嗯。”   许是呆在瞿耀身边太久,耳濡目染下竟也大胆起来,宋朗如是想。   店家笑了,道:“既然确定了姻亲,那便不着急。书信路途遥远,万一丢了,心意传达不到,岂不是吃了亏?不如装订成册,待你们重逢,一起翻看,不也是一桩妙事?”   宋朗一听这话,豁然开朗,连连道谢。店家摆摆手,将纸张包好交予他,宋朗结了账,便欢喜地回了家。   吃过饭,洗了手,点上熏香,宋朗便端坐在桌前动手写,紧张又欣喜。可能是真的爱他,所以听了店家的话才这般心动,宋朗在纸张右上角写上瞿耀的名字,便开始了这项伟大的工程。   可惜瞿耀是感受不到的,因为他还在辛苦地为四处搜寻证据,吊死鬼大娘一到晚上就会跟着他,让他不得不每天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师父啊师父,您快些来吧,徒儿我快要累死了! 第46章 心结   日子不痛不痒地过去了,三天后,陆均终于完成了他的任务,老爷子很高兴,拉着韩怜生说了许久的话,无非是夸赞新来的孩子们多么可靠。怜生只是笑着,没有多言。傅荣晚上备了点薄酒,犒劳了下辛苦的弟兄们,特殊时期,又都是明白人,意思地喝了几口,就又各自去忙了。陈三年不懂机关巧术,对着那堆炸山的工具看不出名堂来,只能选择安地等待。   午夜时分,陆老先生挑了二三十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带着炸药和工具,坐上新打造的大船,准备过江。   “岳丈万分小心,若是炸不成便回来吧,晚上江风大,久在漂泊,危险。”傅荣再三嘱咐道,老先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这世上还没有我陆均做不成的事情,这点岩壁都炸不掉,岂不坏了我半辈子的名声?”   “傅大哥放心,有我在,保准一个不少地带回来。”韩怜生也在一旁宽慰,傅荣稍稍平静下来:“谢谢怜生了。”   “不担心不担心,时候不早了,出发出发!”老先生情绪高涨,招招手,带着人就上了船。傅荣和陈三年他们就站在码头上,看着一行人扬帆远去。   “先生,你说,我们会顺利吗?”傅荣问道,陈三年长久地沉默,他的心头弥漫着一股不详的预感,很浓烈,无法排解,但他不能说,无凭无据,除了徒增担忧,没有任何价值。刘歆晔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接过话道:“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   “呵。”一旁的刘照云听了这话,突然轻笑起来,让陈三年不由地战栗,他转过头去,漠然地看着昔日的好友。   “照云——”陈三年在心里默念着刘照云的名字,仔细回想着过去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感到一阵恍惚。眼前人,曾经是这样笑着的吗?他回忆了许久,才猛然发现,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他已经想不起刘照云过去的样子,但印象里,那个人,明明是极其净朗的存在,像夏季午夜的风,秋日吹过的笛。陈三年愣愣地,没由来地心酸,他握住身旁刘歆晔的手,紧紧的,或是因为害怕,或是因为迷茫。刘歆晔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没有说话。   “晚上风大,我们轮流过来守着吧,干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刘照云开了口,傅荣表示赞同,然而陈三年却没有动,刘歆晔笑道:“那你们先回去吧,我和悯之先守着。”   “那好,悯之我们先走了。”刘照云也没有推辞,拉着傅荣便走了。刘歆晔这才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陈三年呆愣片刻,反问道:“歆晔,你清楚照云吗?”   “怎么个清楚法?”   “我是说,你了解这个人吗,各个方面,都了解吗?”   对方摇摇头:“我王叔与我不甚亲厚,只有每年年节的时候才会入京,身边带着的都是他的嫡长子,我没有机会见到照云,更谈不上了解。”末了,刘歆晔又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以为你会比我更熟悉他才对。”   陈三年听了这话,略有茫然地低下头:“我也以为我很了解他,可现在却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刘歆晔奇怪:“怎么了吗?”   陈三年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可能我多心了。”   “说来听听,虽然我可能出不了什么主意,但你说出来会舒服点。”刘歆晔温和地劝着,陈三年转念一想,也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是我多心了吗?”陈三年再次发问,刘歆晔抱住他,哄着:“你睡了太久,人总是会变的,但不管怎样,照云都是你朋友,不是吗?”   陈三年微微点头,刘歆晔抱着他温存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什么,略带欣喜地问道:“悯之有在关心我?”   “嗯?”陈三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刘歆晔又说道:“若不是关心我,怎么这么在意照云对我的态度?”   陈三年竟无法反驳,沉默地点点头,刘歆晔欢喜不已,又抱得紧了些,说道:“悯之,我很爱你,真的,非常非常爱你。从你离京开始,我就派了人暗地里跟着,记录你每天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想我。”   陈三年噗嗤一笑:“想你?”   “对。”刘歆晔一脸地认真,“你还记得你临行前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等你回来,就在京城脚下买个宅子,老了就住在那儿,偶尔怀念怀念过去。我当时就想,你的回忆里会不会有我,如果你忘了,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送了我那副画像?”陈三年笑了,“我当时还以为是王上的恩典,没想到其中的缘由这么简单。”   刘歆晔听了这话,以为自己会错了意,竟一下子沮丧起来,陈三年附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什么都谢。”   “所以呢?”   “我爱你。”   陈三年侧头吻了吻他的耳朵,道:“那幅画,我一直挂在书房,可惜一场大火都给烧了,回去再送我一副,好吗?”   刘歆晔也笑了,道:“不好。”   “为什么?”   “我这么个活人在这儿,要画像做什么?”   陈三年将脸埋在他颈窝处,哑着嗓子道:“好。”   其实,若真要论起其中的逻辑,陈三年是理得清楚的,比如说,刘歆晔明明爱慕他,但仍然娶了两位夫人,再比如说,刘歆晔明明比谁都清楚他干了哪些事,但最终还是下了处死的诏令,就算有万般的苦衷,时间仍然太仓促了些。种种行径累积,都难以说服他相信这个人的爱。可陈三年一看见刘歆晔满眼的委屈和难过,就心软,就心疼,该是多久的煎熬,才会让这个要强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着急地,小心地试探着自己。罢了,反正已经走过一遍黄泉路,再爱你一次,又有何妨呢?   许久,刘歆晔才松开手,拉着人坐下来,继续说道:“悯之,对于照云,我虽不甚了解,但从隐卫那边,听说了许多他的事情,所以见了面,也不至于生疏。”   “嗯。”提到刘照云,陈三年仍然心事重重。刘歆晔踌躇了一下,说道:“当年我会娶王后,是因为她怀了身孕,来求我救她,我实在没有办法,人命关天,便自做了主张。不告诉你,是当初不确定你的心思,不敢冒险。”   “王后,是怀着身孕嫁给你的?”陈三年听了这话,大惊失色。   刘歆晔诧异:“是啊,刘照云没告诉过你么?他是笑荷的爱人,也是念光的亲生父亲。你不知道?”   “他没有说过。”陈三年愣愣地回应道,“他只告诉我,他深爱的姑娘住在京都,嫁做他人妇了。”   刘歆晔沉默半晌,道:“也罢,既然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便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有殷月尧,是护国公硬塞给我的,党争剧烈,我又不好明面上和他对着干,就收了,但我发誓,压根儿就没碰过她。”   “嗯。”陈三年仍然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原以为他会是最了解刘照云的人,万万没想到,自己却是那个被欺瞒最深的人。   “你别一直嗯嗯,我心里没底。”刘歆晔的语气愈发委屈起来,陈三年见他这副表情,便笑了:“那我亲亲?”   “好。”   刘歆晔凑过来,陈三年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留下一个甜蜜的吻,震惊之余,还带有欣喜,原来你是真得爱着我。 第47章 亡魂   陆均带着一行人来到对岸,岩壁高耸,陡峭坚实,斧刻刀削般立在众人面前。   “怜生,你带着几个腿脚伶俐的先上去,好了知会一声。”陆均命人架上浮板,改造后的□□带着钩绳直接越上顶端,牢牢地嵌进石面。韩怜生踩上去试了试,便应道:“嗯,我尽快。”   “注意安全,这掉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好,老先生放心,我以前攻城的时候,做这种事情早习惯了。走了,兄弟们!”韩怜生低唤一声,好几号人就跟着上去。陆均又让人一字排开,隔三个人点上火把,用以照明。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韩怜生便爬到了岩石最高处,他翻身越上石面,解下腰上的炸药包和导火索,挨个儿绑好,垂直放了下去。剩下的人也找好位置,将炸药包埋进去,很快就将整个岩壁笼成一张巨大的火药网。   “撤!”韩怜生高呼,顺着原来的路径就爬了下来,清点人数,正好都下来了,陆均便让人点火,噼里啪啦的灼烧声,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船只也随即驶离岸边,若是被碎石砸到,可不是什么小事。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黑暗的夜晚,灿烂的火光滑出耀眼的色彩,那巨岩便瞬间四分五裂,瓦解崩塌。韩怜生站在船头,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江水汹涌的波动。   对岸的瞿耀也是。   “我的亲娘啊,发生了什么?”正在江头施法除瘴的国师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不轻,他身后的吊死鬼突然狂躁起来。   “大娘你别急,别急。”瞿耀见状,赶紧给鬼贴了几道符,念了一通咒语,才让她安静下来。   “怎么了?”瞿耀决定算上一卦,卦象却显现不出任何异常。   “有异动而无异象,大凶之兆啊!”瞿耀心头突突直跳,不知如何是好。吊死鬼一手抓着他的袖子,一手指着江心,呜呜呀呀说了些鬼话。   “您说,这江水里有东西?”瞿耀蹙眉,那吊死鬼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啊啊地狂叫,“心口疼?”   心口疼,瞿耀捂着自己的心口,突然大叫:“不好!”   母子连心,身为人时,因有肉体阻隔,所以感应并不会很明显,而如今成了鬼魂,脱离肉体束缚,感应会十分强烈。刚刚大娘心口疼,说明她的儿子正遭受苦难,这江里死了人,戾气太重,便会折磨亡魂,久之便会吞噬生灵。那时候的声响,一定惊动了江底的怨气,若不即使撤退,后果不堪设想!   瞿耀疯狂地奔跑着,船,快来人借我一条船!若他猜得不错,那江心应该有人,十有八九就是陈三年他们,这时候炸什么山啊,都不用和我商量的吗?   韩怜生一行人却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准备再接再厉,将剩下的岩石一并炸毁。突然间,江上吹来一阵轻柔的风,带着点猩甜,韩怜生一愣,他很熟悉这种气味,那是鲜血的味道。怎么了?他四下张望,发现身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雾气,不对劲,韩怜生第一反应就是抓紧了身边站着的陆均,高声叫道:“大家小心!”   话音未落,有个声音就指着不远处说道:“将军你看,那里有船!”   韩怜生顺着下属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真稀稀疏疏有几个人影站在船头。他接过身边人的火把,道:“老先生,我过去看看,您先等下。”   “去吧。”陆均心里也疑惑,然而他并未往鬼怪方面想,一生都痴迷于各项研究的他早早地脱离了这种思想。   韩怜生小心地走过去,走到最靠近的那艘船只上,大声问道:“请问,是这江上的渔夫吗?”   不答。   韩怜生心头略有恐惧,但仍然定定神,将火把往前探探,再次问道:“请问可有什么要事?”   “过江。”一个幽幽的声音飘过来,沙哑低沉,韩怜生听见回答,心头稍安:   “可是我们挡了去路?”   不答。   韩怜生有点着急,他问道:“几位兄弟可有要事?若无要事,能否让个道,让我们先走?”   良久,只听对面回答道:“我等奉王上之命,押送粮草前去渝州赈灾,尔等何人,竟敢阻拦于我?”   韩怜生闻言大惊,这次督运使是他,前几天刚到,朝廷就算再派人来,他也肯定收到了公文,而且晚上风大,不可能会有人冒险过江。韩怜生一下慌了神,他冷静了许久,问道:“那你们的督运使是谁?”   “魏书海魏大人。”   韩怜生浑身哆嗦,正欲开口,身旁有个毛头小子就道:“魏书海是谁,这次的督运使明明是韩怜生韩将军,老哥你要骗人也要先打个底稿啊!”   韩怜生根本来不及制止,只听对面整齐的拔刀声:“挡我者死!”   这边几个也都纷纷拔刀相迎,韩怜生只觉天旋地转,人便一头栽进水里。他拼命地往上浮,隔着水面却看到一张人脸,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瞳孔散大,脖子处有一道极深极明显的刀疤,狰狞地笑着,残忍而诡异。韩怜生痛苦地扭曲着四肢,好几个这样的东西向他围过来,企图抓住他。不要,我不要死,救救我,韩怜生无法呼吸,濒死感浓烈真实,他在心底呐喊,救救我,救救我!   那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直到韩怜生完全失去意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整个人都躺在滩涂地里,身上满是泥巴和血迹。他试图动动,却发现只是徒劳。周围是一片绿色的田野,眼珠一转,就可以看见身边躺着的,冰冷的尸体。好难受,一股巨大的悲哀袭来,无法克制。天上有鸟儿飞过,凄凉的,周遭的一切生灵仿佛都死去了一般。突然间,一阵尖叫传来,那是属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大吼着,人,死人,慌乱的脚步足以证明他的恐惧。我死了吗?韩怜生怔怔地想着,泪水溃决,好痛苦啊,好痛,好苦。   “怜生!怜生!”陈三年急切地呼唤着,韩怜生悠悠转醒,木然地看向自己。陈三年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对方,一天一夜,瞿耀将这个人背回来的时候,气息全无,身体僵直,天知道他有多绝望。   “兄长?”韩怜生苍白的唇动了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好疼啊,我好疼。”   “不怕不怕,你没事的,放心。”陈三年紧紧握住他的手,“瞿天师的师父来了,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疼。”韩怜生只是重复着这几句话,林肃端着茶杯过来,捏着他的鼻子将杯里的东西给他灌了下去,说道:“陈先生莫慌,他现在暂时无性命之忧,我们出去再谈。”   “好。”陈三年又看了眼呆呆的韩怜生,缓了缓情绪,才跟着人出了门。 第48章 危机   “林先生,怜生他到底怎么了?”一出门,陈三年就急忙追问道,林肃眉头紧锁,说道:“韩将军只是被冤魂靥住了,做了些不该做的梦,人醒过来就好,稍作修养,不会有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三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继而问道,“那瞿天师怎么样了,我看他也睡了很久,会不会哪里受了伤?”   林肃淡淡地笑了笑:“没事,小花身体很好,只是昨晚累着了,我刚去看过他,睡得太沉,就没叫醒他。”   “那便好,那等他醒来,我再去道谢。”陈三年连连点头,林肃直直地盯着他,说道:“陈先生,小花给你的铜钱还戴在身上吗?”   “在的,我一直随身带着。”陈三年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红线,上面缠着的正是那枚铜钱,林肃接过来,摩挲了几下,便还回去,道:“这个东西好好保管,不要丢了,眼下情况有点复杂,你可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记得的。”陈三年握紧手里的东西,瞿耀当日所嘱铭刻于心,未敢忘记。林肃若有所思,说道:“记着便好,我再去看看小花,你先进去吧。”   “多谢林先生了。”陈三年再次拜谢,林肃只是轻轻摆摆手,转身便离开了。   “林先生走了?”刘歆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陈三年小小地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刘歆晔抚着爱人的眼角,满是怜惜,“都肿了。”   “我没事。”陈三年握住他轻抚的手,问道,“光儿睡了?”   “嗯,昨晚吓得不轻,哄了许久,刚刚才睡着。”   “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害怕。”陈三年仿佛想起昨晚惊心动魄的场景,脸色微微发白,刘歆晔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眼角,鼻梁,哑着嗓子说道:“你去睡会儿吧,我守着怜生就好。”   “没事,他是我弟弟,不守着他,我放心不下。”   “我也不放心?”   陈三年看着刘歆晔认真的表情,无奈地笑了:“那我靠着你睡会儿吧,你两个一起守好了。”   “嗯。”刘歆晔揽着人,便进了屋,韩怜生仍然昏睡着,只是脸上不再有痛苦的神情。陈三年给他掖掖被角,看了一会儿,才坐到桌边,靠着一旁的刘歆晔打起了盹。   林肃来到自己徒儿的房间,瞿耀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林肃不由地轻笑,坐到床边,搭了搭瞿耀的脉搏,平稳和缓,看来吃的药起了作用。   “小花,小花。”林肃轻声唤道,瞿耀没有反应。   “耀耀,耀耀?”林肃继续努力,瞿耀翻了个身,继续睡。   “哈,小懒鬼。”林肃拍拍他的背,叹了口气,“我的乖孩子,难为你了。你好好睡,剩下的都交给师父来吧。”说罢,林肃给瞿耀盖好被子,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出事的时候,他和妻子正在码头的一条客船上,按照他的估计,那晚就该和瞿耀汇合。然而江上阴风大作,戾气肆虐,他来不及多想,本着那源头就去了。设法布阵,驱邪散气,等他把一切完成,整条江面上却只有空荡荡的渔船,毫无人影。林肃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活人都被恶鬼吞尽,沉入江底。他不敢妄下结论,只好一面让妻子去找刘歆晔帮忙,一面沿江搜索。庆幸的是,他找到了一条小船,瞿耀,韩怜生还有位老先生。   瞿耀向来很喜欢林肃,每次见到自己的师父都会傻乎乎地笑,可这一次,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眼泪哗哗往下掉:“师父,师父,人,人都没了。”   林肃心里一酸,想抱住他,安慰他,可这小船太小,他怕翻船,只能静静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师父,我好难过,师父,你怎么才来啊?”瞿耀哭着哭着就抽噎起来,“我……我……我保不住他……他们,我……我……好害……害怕……啊…”   林肃苦涩地说道:“对不起,师父来晚了。”   “啊——”瞿耀放声大哭,仿佛撕裂了整个夜晚。林肃带着人,回到岸上,瞿耀背起韩怜生就走,林肃则背着老先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也已年近五十,刚刚又耗费了许多体力,渐渐便有点跟不上。   “小花,小花。”他呼唤着瞿耀的名字,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不停地前行着。   “耀耀!耀耀!”林肃放大声音,没有叫住那个人,却把赶来的陈三年等人吸引了过来。一通手忙脚乱,有些人竟低声哭泣起来。老先生被人接走,瞿耀也一个人站着了。林肃走过来,给他上了一道安神符,祈求他不要被坏了心神。瞿耀虽然不是林肃带大的,可林肃自教导他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贪玩滑头,可这心其实比谁都软。   一个难熬的夜晚过去了,接着便是更让人焦灼的白天。老先生年纪大了,但上天悲悯,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韩怜生的神智一度被困锁亡魂在残留的过去中,陈三年坚持不懈的呼唤,终于将他拉了回来。瞿耀睡得深沉,仿佛在自责,不愿意醒来,就算睁开眼,也不知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了。   林肃想到陈三年,便感到异样,那个人的身体好像要比旁人透明些。他来之前看过瞿耀的书信,对其中的利害十分清楚。如果韩怜生随身带着那个装有泥人的锦囊,那么算来,泥人应该碎了,陈三年离魂飞魄散就不远了。铜钱只是压住他身上的鬼气,泥人才是固魂的关键,林肃必须赶在七天内,重塑泥人。可是巨岩被毁,风水改变,那新生之地的泥土也不能用了。   林肃一阵无力,怎么办,该怎么办?   “阿肃,你怎么了?”何妙雪来寻自己的丈夫,一眼就看见对方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   “没什么。”林肃摇摇头,何妙雪走过来问道:“担心耀耀吗?”   “小花我看过了,没事的,不要担心。”   “那便好,我也去看过陆老爷子了,精神很好,抱着他的宝贝外孙玩着呢!”   何妙雪笑了,“小丫头真可爱,奶奶奶奶叫得可欢了!”   林肃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阿雪,我们路过沧浪时,是不是听到过一个传说?”   “你是说,沧浪景氏平风海之乱,得后土遗珠的故事?”   “嗯。”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何妙雪打量了下自己的丈夫,问道,“有难解之事?”   “是啊——”林肃长叹,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告诉妻子,苦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何妙雪沉思片刻,说道:“传说不一定是假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就好比现在,不也有鬼怪之言么?你就当向祖师爷爷学习学习吧!”   “说的也是,”林肃笑笑,接着又皱起眉头来,“可沧浪景氏已经分化,到底哪一脉继承了那枚珠子呢?这要找人,不得大海捞针?”   “这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何妙雪说道,“你一提到沧浪,我就想起来早些时候打听过耀耀的心肝儿,那孩子就是沧浪人,宋家也是景氏一大分支,问他说不定有线索。”   林肃的表情有点微妙:“你什么时候这么清楚,我怎么不知道?”   何妙雪笑笑:“你们师徒仨都粗枝大叶的,这种事还不得我来操心?”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那以后还要仰仗夫人了,小的尽量拖延时间,静候佳音。”林肃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被何妙雪一把拍掉:“去忙吧,少跟我滑头!”   “遵命!” 第49章 再次上路   瞿耀一直睡到晚上才起来,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他起身坐了一会儿,喝了点水,小心理了理衣服,才出了门。老实说,他对自己怎么到这个地方的,来了之后又干了哪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走在路上,连空气都是陌生而新鲜的。   “耀耀你起来了?”何妙雪端着餐盘,一见人就笑盈盈地走过来,“我还打算去叫你呢,快回去,吃个晚饭再出来吧。你几个朋友都忙着,不着急去见他们。”   瞿耀呆愣了一下,一时竟想不起来有点糊涂:“师娘,你怎么在这儿?”   何妙雪一听,瞧见瞿耀乖乖的表情,觉得可爱又可怜,便笑道:“我的乖宝宝都睡傻了,师娘当然是跟着你师父过来的呀!”   “那我师父呢?”瞿耀又问道,何妙雪想了想,道,“你师父也在忙,师娘带了晚饭给你,先吃点儿,过会儿再带你去找人。”   “嗯。”瞿耀挠挠后脑勺,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便乖乖地随人回了房,又在注视下安静地喝完一碗粥,吃了个馒头。   “耀耀,现在好点儿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何妙雪关切地问道,瞿耀微微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你师父都要担心死了。”何妙雪长舒一口气,瞿耀抬起头来看着她,突然问道:“师娘,人都找到了吗?”   何妙雪愣了一下,道:“都找到了,你放心。”   “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都在这里,该走的都送走了。”   良久的沉默。   瞿耀又问道:“那个跟在我后面的大娘呢,也走了吗?”   “走了,你师父专程送了她。”   又是一阵静谧。   瞿耀将碗筷放放好,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道:“我吃完了。”   “那你再接着睡一会儿,师娘过去收拾一下。”   “你说,等我吃完,就带我过去找人的。”瞿耀紧紧地盯着她,让何妙雪无所适从,“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怎么会!”何妙雪笑笑,“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娘尽管说。”瞿耀一脸认真,何妙雪也停下手里的动作,坐下来将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末了,她问道:“耀耀,你现在精神还好吗?若是还好,宋先生那边就拜托你了。我和你师父本来想等你休息好再跟你谈谈的,但是——”   “我知道了。”瞿耀淡淡地说道,继而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回去见我心肝儿嘛,心里比谁都高兴!”   何妙雪看着他,心口像被针尖扎了一下,刺刺地疼,她摸着瞿耀的脑袋,说道:“耀耀啊,凡事尽力就好,人没了不是你的错,看开点。”   “我看得很开了,只是头一次见到救不来的人,心里难受而已。”瞿耀握紧拳头,说道,“我先收拾一下,过会儿去和怜生他们道个别,就走。”   “好,那师娘帮你?”   “不用了,师娘你过去陪陪师父吧,他的压力不比我少。”   “那你乖乖的啊。”   “好。”   何妙雪端起餐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瞿耀揉揉脸颊,活动了下筋骨,决定振作起来,回京见宋朗。他稍稍收拾了一下,其实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堆起来过半大个包裹。瞿耀背着它,出门找了个下人,带着自己去了陈三年的房间,不出意外,刘歆晔应该也在。他本想看看韩怜生的情况,然而巧了是,傅荣并着他内人,照云和两个孩子都在。一番寒暄以后,瞿耀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尤其是傅荣一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傅大人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瞿耀很平静,平静地让刘照云忍俊不禁:“没想到瞿天师还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我一直都很正经,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瞿耀睨了刘照云一眼,“你说对吗,刘公子?”   刘照云被这一看,不寒而栗:“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瞿耀笑了笑:“没什么,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还记得在京都,你也这般看过我,当时都快把我吓哭了。”   “哈哈,瞿天师也是好记性。”刘照云略有尴尬,当时他看到瞿耀过来,心下慌张,一不小心过了头,差点就毁了对方的三魂,没想到瞿耀记到现在。   不过,瞿耀并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他转身对着陈三年说道:“陈悯之,我要回京了,你好好听我师父的话,你和怜生都会没事的。”   “嗯。”陈三年一门心思都在昏睡的韩怜生身上,没听出瞿耀的弦外之音,只是点点头,瞿耀又嘱咐了刘歆晔几句,对方也满口答应。最后,瞿耀把目光落在念光身上。   “殿下,能和臣过来一下吗?”   “你干嘛?”刘照云不乐意了,念光却主动牵住瞿耀的手,说道:“我们走。”   瞿耀得意地出了门。   “殿下,还记得臣临走前和你说过的话吗?”阴影里,瞿耀小声地问着念光,小孩子道:“都记得,不可离开父王左右。”   “照做了吗?”   “嗯嗯。”   “那好,臣今天再给你一道令符,只要你察觉到危险,就可以用它。”   “好,多谢瞿天师。”   得到瞿耀在孩子掌心画上一个“禁”字,小心地握紧他的手,说道:“你记着,你是大齐的储君,是王上唯一的儿子,日后若有任何人对你,对你父亲不利,不管他是谁,除之。”   念光从未见过瞿耀如此神情,坚定不可动摇,便也心潮澎拜,一字一顿,认真地回应道:“嗯,念光记住了。”   “记住便好,臣还是那句话,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我师父,不要放在心里。”   “好。”   瞿耀笑了笑,便拉着人回了房。刘照云,你自甘堕落,便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你们聊完了?”刘照云下意识地去签念光,却被孩子躲开了,这让他愣了片刻,怏怏地收回手。念光走到刘歆晔身边站好,瞿耀依旧保持高冷的模样,絮叨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离开了。   “光儿,瞿天师都对你说了什么了?”刘照云笑眯眯地问道,孩子回应道:“没说什么,让我不要淘气,多体谅体谅父亲。”   “他也会说这种话?”刘照云觉得好笑,“我看他自己就是个不省心的人!”   “瞿天师只是性子多变些,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刘歆晔解释道,刘照云讨了个没趣,便止住了话题。   瞿耀兜兜转转,又遇上了何妙雪。   “都收拾好了?”   “嗯。”   “走吧,你师父的法阵也布好了,正歇着呢,你们师徒聊聊?”   “好。”   瞿耀跟着人,走到院子口,林肃正踩在法阵的一个结点上,若有所思。   “师父。”瞿耀唤道,林肃转过身来,道:“小花,过来。”   “嗯,好。”瞿耀走过去,看了看那个结点,问道,“师父,你有把握拖延到我回来么?”   “没有。”林肃回答得很干脆,对自己的徒弟没什么好隐瞒的,瞿耀苦笑:“唉,可怜的晔晔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尽人事,听天命。”林肃只是回了这么一句话,瞿耀仰头望天,月朗星稀:“倒也是。”   两个人又站了半晌,何妙雪给瞿耀塞了许多干粮,让他路上吃。   “我走了。”瞿耀叉着腰,立在月光下,若是腰间佩剑,足像个即将远游的少年郎。林肃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风海志》请多多关照啦_(:з」∠)_ 第50章 归家   京都依旧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吆喝的小贩,熙攘的人群,和去时无异。但此刻的瞿耀却像个久别归乡之人,怯怯的,不知该往哪里走。他清楚要去找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但又浑浑噩噩的,不肯定心。经过那一晚,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仅仅是个人,不是神明,不能主宰生死,不能因为学了点奇门异术就自诩非凡。意识到这一点的瞿耀无疑是沮丧而痛苦的。   “尽人事,听天命。”林肃的话语又回荡在耳侧,“尽人事,听天命。”瞿耀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握紧拳头,平静地朝宋朗家走去。   此刻的宋朗正接过阿远手里的盆栽,连声道谢,小小少年学着大人模样摆摆手,说道:“不客气不客气,宋先生教我习字,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我养了好多呢!”   “谢谢小哥儿了。”宋朗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温柔,阿远倒有点想念陈三年来:“宋先生,我家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他忙完就回来了,阿远若是想他,可以写写信。”   “不了不了,以前他忙碌的时候,水都来不及喝,哪还会认真看我写的信?我还是乖乖等他吧。”   宋朗见孩子委屈的模样,就笑了:“乖阿远,你好好读书,陈先生回来定十分高兴。”   “嗯嗯!”阿远的表情这才明朗起来,郑重地点点头,“那宋先生以后可要常来哦!”   “一言为定!”宋朗腾出一只手来,和阿远击了个掌,“那我先走了?”   “嗯嗯,先生慢走!”   宋朗笑了笑,转身走开,从地道口回到自己的家里。可奇怪的是,他一走近书房,就隐约察觉到里面有动静。   “进贼了?”宋朗第一反应便是这个,看了看手里的盆栽,决定先下手为强。   瞿耀坐在书桌前,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宋朗写给自己的文字,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没想到心肝儿这么爱我,看来回来一趟是对的,不然到死都不可能看见这些东西。想到这儿,瞿耀仔细找了找,把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书信都翻出来,叠叠好,藏进怀里,确定没有异样后,才推开门。   “啊!”瞿耀大叫一声,宋朗举着个盆栽正要砸下来,一听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瞿耀,顿时愣在原地。   “你要谋杀亲夫吗?”瞿耀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宋朗一时无措,没有动弹,“快放下来啊,举着不累么?”瞿耀哭笑不得,宋朗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你了,就回来了呗!”瞿耀没脸没皮地往人身上一靠,“你摸摸我,我都瘦了。”   宋朗没忍住,噗嗤一笑:“瘦了?”   “嗯,真瘦了。”瞿耀懒懒地没有动,宋朗就任由他靠着,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   “想睡觉吗?”   “不想。”   “看来是真瘦了,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宋朗打趣道,瞿耀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心肝儿啊,我以后一定对你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哈哈,出了趟远门就这么会说话了?”   “现在不一直都这样么?”   “好好好,你先起来,我们进去再说话。”   “不行,我要抱着你!”瞿耀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抱着人不肯撒手,宋朗难得没有骂他,还心情不错地解释道:“可我手里还抱着个盆栽呢,你得让我把它放下来啊。”   “哦,那好吧。”瞿耀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宋朗抿抿嘴,弯腰将盆栽放在了地上,张开双臂:“呐,给你抱。”   瞿耀紧紧地抱住他,忽然就哽咽了,宋朗拍拍他的背,说道:“不哭了不哭了,乖。”   “我难受,人死了。”瞿耀没有忍耐,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宋朗不语,只是抱着他。   韩怜生的情况却急坏了一群人,除却那一次的清醒,几乎每天都在昏睡。陈三年追问林肃,然而对方只是说耐心等待,这让他颓然不已。陆均老先生身体恢复很快,时常来走动,傅荣走不开,一面要安抚死去将士的家人们,一面又要跟进赈灾工作,十分辛苦。好在几个下属都很有能力,暂时还没有出什么岔子。刘歆晔兄弟两个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也感到力不从心。巨岩被炸毁的事情很快就被杨敬知道了,不过,诚如傅荣所言,杨敬胆小怕事,不敢蛮大,只能一个人偷偷地查,暂时还没有动作。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天,韩怜生突然转醒了。   “怜生!”陈三年激动地唤着他的名字,老天开眼,没有把人带走。韩怜生半睁着眼睛,转动了下眼珠,嘴唇微微开合:“水……水……”   陈三年赶紧递过去一杯水,小心喂他喝下,韩怜生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看得陈三年心疼不已:“怜生好点了吗?”   “嗯。”韩怜生沙哑地发出一个音节,伸出手来,轻轻张开五指,说道,“兄长,我知道五年前,那些人,怎么死得了。”   陈三年愣了片刻,道:“你说什么?”   韩怜生似乎没有任何意识,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呆呆地继续说道:“我们行驶在江上,遇到了对岸来的人,很多很多人,跳上船来,把我们团团围住,魏大人上前质问,被砍伤掉下了水……”   “怜生。”陈三年握住他的手,韩怜生眼神空洞,泪水溢出眼角,啊啊地低吼着,说道:“死了,都死了。他们把我们扔在滩涂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到处都是。天上有乌鸦在叫,江风很冷,特别冷,所有人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怜生,怜生,别说了,你冷静一下,你看看我,你还活着,你没死。”陈三年急切地呼唤着他,韩怜生扭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兄长,忽然哑着嗓子嚎啕大哭:“兄长,兄长。”   “怜生不要怕,兄长在这儿。”陈三年也红了眼睛,哄了许久,才让韩怜生冷静下来,再次昏昏睡去。   林肃在这时候悄悄进了门,问道:“陈先生。”   “嗯。”陈三年没有转身,只是低声回应了一句。   林肃道:“怜生熬过这一关了,等晚上就可以彻底醒来,你不要担心。”   “林先生,你说,怜生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陈先生觉得呢?”   陈三年不语,林肃上前来,给韩怜生加了道符,道:“戾气已经散尽,江中的恶鬼我也送走了,剩下的,就是我们活人的事情了。”   “嗯。” 第51章 云开月明   “心肝儿,你说咱们能成吗?”瞿耀趴在床上,看着走来走去收拾东西的宋朗,感到无比茫然,“你有没有和荞儿他们说一下?沧浪离这儿可远了,这万一中途有个什么事儿——”   “没事的。”宋朗淡淡地回应道,“我们只是回家一趟,不会有差池的。”   “哦。”瞿耀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着,头歪在床外边,继续盯着人,“心肝儿,真得不用我帮忙么?”   宋朗轻笑:“你毛手毛脚的能帮上什么忙,还是躺着歇歇吧,从渝州赶回来不容易。”   瞿耀一听这话,心里甜滋滋的,竟有点害羞,把头埋在被子里打了个滚,又露出两只眼睛,注视着宋朗。这人真好看啊,无论哪个角度都很好看,不枉我喜欢了这么多年。想到这儿,瞿耀捂着嘴,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宋朗听到动静,好奇地朝瞿耀看了一眼,四目相对间,心情忽然就微妙起来。他走过去,拍了拍那团被子,说道:“你是不是瘦了?”   “啊?”瞿耀没反应过来,宋朗伸出手,将对方的脸从被子里扒出来,捏了捏:“好像真的瘦了。”   “我一直都这样啊,从小就吃不胖。”瞿耀笑嘻嘻地说道,一改往日的精明,显出几分可爱的模样,宋朗微微一愣,立马松开了手:“你起来吧,我收拾的差不多了。”   “好嘞!”瞿耀十分听话地爬起来,利索地穿起衣服。宋朗捂着双手,感觉心口火烧火燎的,说不出的悸动。   “心肝儿,我找不到我的发带了。”瞿耀散着头发走过来,“你是不是把它收进去了?”   宋朗背对着他,说道:“没有,我没有看见,可能在被子里,你自己找找。”   “我找过了,没有啊。”瞿耀挠挠后脑勺,“真奇怪,去哪儿了?”   “你要是找不到,我可以借我的给你。”   “好呀,那我要你头上那根。”瞿耀玩性上来,伸手就去拆对方的头发,宋朗一着急,转过身来就打掉了瞿耀作乱的手:“你正经些!”   “哎,闹着玩嘛,不要当真。”瞿耀摸摸鼻子,宋朗满脸通红,冷哼一声就又背过去:“我给你找找,呆着不要乱动。”   “心肝儿,你的脸好红啊,真得很生气么?”瞿耀万分委屈地说着,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宋朗道:“我没有生气。”   “那你一直背对着我做什么?”瞿耀不依不饶,“你要是不生气,就正面看着我嘛,难不成嫌我丑,对不起你的眼睛?”   宋朗一听,果真转过来紧紧地盯着他,眼里似乎还带有些雾气,直盯得瞿耀不好意思:“我随口说说的,你别当真。”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祸从口出,说话之前动动你的脑子,结果呢,你听进去了吗?”宋朗越想越气,责问道,“对着王上是这样,对陈三年还是那样,对我呢,你想怎么样?瞿耀,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放规矩点,不然你一个人呆在这儿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我错了我错了,心肝儿你别气,别气!”瞿耀心慌慌的,手足无措,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我下次不这样了,你别这样。”   宋朗又气又恼,却又狠不下心来,只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家在沧浪,算得上名门望族,我这一支虽比不上宗脉,但也是有头有脸。我父母为人宽和,不是什么刻薄古板的老人,你乖巧些,听话些,伶俐些,将来的事情也会好办许多。”   瞿耀顿时眼睛发光,但很快就黯淡下去,吱唔着问道:“你说的将来,和我想的是一个意思吗?”   “是。”宋朗没有犹豫,很干脆地给了个答案。   “你说的,不能反悔。”瞿耀也紧张起来,眼眶微微发红,“你要是反悔了,我就诅咒你,断子绝孙!”   “不用你诅咒,我也已经断子绝孙了。”宋朗轻笑,“我帮你束发?”   “嗯嗯!”瞿耀幸福地要昏过去,苦尽甘来,老天爷我以后肯定每天给你烧高香!   “哎,宋哥哥家里有事,要回沧浪了?”荞儿挥舞着手里的纸条,对着身边的静无说道,“你怎么看呀?”   “最近朝中无事,宋朗因为守陵一事多年未回家,现在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静无倒没有想太多,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荞儿托着脑袋沉思片刻,道:“我觉得,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静无笑了,“退一万步讲,小花不在,他无聊也要无聊死了,回家看看也是好事。再说了,现在局势稳定下来,短时间不会出岔子,宋先生为人谨慎,他肯定算准了这一点才这么决定的。”   “嗯——”荞儿想了又想,问道:“我哥哥和殷时维那里有动静吗?”   “王上飞鸽传书说一切安好,殷时维也很安分,和平常无异。”   荞儿不语,静无开玩笑道:“就是苦了盈江,自从卧病在床,殷夫人来得特别勤快,整天担惊受怕的,吃多少都胖不起来。”   “哈哈,也是。”荞儿笑了笑,又陷入了沉思,喃喃着,“一切安好吗?”   “王上是一国之君,不缺手段和魄力,你要相信他。”静无以为荞儿担心王上,便好言相慰,荞儿摇摇头:“我哥哥把我养到这么大,他什么性子我很清楚,我不怕他被人阴,怕就怕他伤了心,做出傻事来。宋哥哥确实很谨慎,但,事出突然,先前也没听他提到过,我总有点担心。”   “你既然不放心,那我派几个人盯着,看看情况。”   “也好,”荞儿点点头,“那你尽快安排,我去殷夫人那里转转。”   “好。”   “心肝儿,我们骑马去?”瞿耀看着偏门那两匹马,心里直犯嘀咕,宋朗解释道:“骑马快些。”   “可这路途遥远,你吃得消?”瞿耀疑惑,“我从来都没见过你骑马,我还以为你不会骑呢!”   宋朗轻笑:“我在京都多年,又是个文官,用不着骑马,你自然没见过,但这不代表我不会骑呀!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赶路要紧。”   “嗯嗯。”瞿耀连连附和,宋朗又道,“但愿渝州那边能撑住。”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瞿耀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宋朗,“走了,回家。” 第52章 静儿   “哥哥!哥哥!”小静儿捧着她刚抓到的一只蝴蝶,欢快地跑了过来。正在练字的念光听到声音,便停下动作,小丫头直直地就扑了上去。   “抱抱!抱抱!”小傅静趴在他的腿上,撒着娇,念光蹲下身子,小心地将这个孩子抱起来。小静儿虽然年幼,但是长得又圆又软,还很闹腾,念光每次抱她出去玩的时候都格外小心。   “看!”小静儿摊开手掌,原本捂在手心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迅速飞向了远方。   “哦哦!”小静儿拍着小手,高兴地叫起来,念光也笑了,但又不是完全的愉悦,他藏了许多心事,不可言说的心事。韩怜生虽说可以下地走路,却总是病殃殃的,没有往常的意气风发,父亲和陈先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事情,一直早出晚归,几乎见不到人。他很苦恼,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哥哥!下来,下来。”小静儿忽然蹬蹬小短腿儿,念光急忙放她下来,问道:“怎么啦?”   “来,来。”小静儿紧紧拉住念光的食指,示意他跟着自己过来。念光便顺着小静儿的意愿,任由她牵着,一步一摇地走到一间屋子门口。   小静儿费力地推开那扇门,对着念光招招小手:“哥哥,快,快。”等人进去,小丫头又努力地关上门,然后飞快地爬到床底下。念光吓了一跳,也趴到了地上,急切地问道:“静儿,你在做什么,快出来,床底下脏!”   “嗯嗯!”床底下传来小丫头软软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圆脑袋就钻了出来。念光赶紧把她抱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尘,道:“你怎么爬进去了?下次不许这样了,床底下多脏啊!”   小静儿不为所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特别小,还没有念光一个巴掌大,只听她说道:“哥哥,打开。”   念光接过荷包,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他解开上面的系带,没细看就又递了过去:“呐。”   小静儿伸出小手,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只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玩意儿,小姑娘似乎有点沮丧,还郑重其事地“唉”了一声,特别好玩。只见她低着头,撅着个小嘴,一点一点撕开上面的薄纸,露出里面白白的糖块。   “是方糖啊。”念光小声说道,小丫头用力将糖块掰开,一块自己塞进嘴里,一块递到念光嘴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哥哥,哥哥。”   “给我吃吗?”念光愣在一边,小静儿点点头:“嗯嗯。”   念头心头一暖,张口把糖块含了进去,就是很普通的白糖的味道,大概是藏在床底下受了潮,没一会儿就化了个干净,黏在舌头上,甜得有点腻,腻得他想哭。念光张张嘴,正准备说声谢谢,小丫头忽然又大呼小叫起来:“饭饭!饭饭!”说罢,又着急地拉着人要跑。   “你慢点儿。”小丫头冲劲儿大,念光差点没拉住她,好不容易牵住了,也要跟着一路小跑。   “阿娘!阿娘!”小丫头松开手,就四处跑着,房里正和自己父亲聊天的陆心听到声音便走出来,唤道:“静儿。”   “阿娘!阿娘!”小静儿跑到她跟前,呼呼地直喘气,陆心忍不住就笑了:“你又上哪儿野去了,出那么多汗?”   “饭饭!饭饭!”小静儿踮起脚尖,原地转了几个圈圈,大声嚷嚷着,“肉肉!肉肉!”   陆心笑道:“这才什么时辰啊,你就想吃饭了?”   “饭饭!”小静儿坚持不懈地表达着她的愿望,陆均老先生也出来,笑道:“乖乖,外公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好!”小丫头立马奔到她外公身边,陆均老先生一把将孩子抱起来,陆心嗔怪道:“小丫头,心眼儿真多!不许吃甜食,回来要是不好好吃饭,阿娘就打你!”   “外公!外公!”小静儿抱住陆均的脖子,嚷嚷着,老先生笑了笑:“静儿不怕,外公在这儿,阿娘不打你。”   “您就惯着吧!”陆心嘴上这么说,却也没再追究,走到一旁站着的念光身边,嘱咐道:“光儿想吃什么,就和爷爷说,别客气。你是个大孩子了,帮婶婶看着点静儿,别让她吃太多,这孩子皮着呢,稍微不注意就塞东西嘴里。”   “好的,光儿记着了。”   “乖孩子,去玩吧,不要担心太多事情,你还小,照顾好自己就行了。”陆心摸摸他的头,笑得极其温柔,这让念光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也是个温柔的女人,但又是个懦弱的女人,她尽全力地疼爱着自己的孩子,却只是将他们圈养在身边,不肯别人靠近。念光模糊的记忆里,有次高烧,整个人意识不清地躺在床上。母亲发了疯一样地抱着自己哭,父亲来拉她,却被狠狠地呵斥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母亲念叨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虽然他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但他知道,父母并不相爱。那时候的念光就发誓,要小心地保管着这个秘密,不告诉任何人。父亲常常和他说,母亲身体不好,为了他们受了许多苦,要乖乖听话,多多关心她。念光一一放在心上,也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健康地长大了,虽然,有时候并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哥哥!哥哥!”小静儿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念光笑道:“婶婶,我们先出门了。”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陆心挥挥手,道,“静儿要乖乖哦。”   “嗯嗯!”小静儿一手牵着念光,一手牵着外祖,欢快地出了门。   大街上只是零零散散地开着店,这座城还没有完全从水灾中缓过劲儿来,陆均在路边摊上买了点水果,就带着两个孩子沿着江边散步。小静儿额前的碎发翘起来,贴到脸上有点痒,小丫头呼呼地直吹气,惹得老先生哈哈大笑。   “你们在散步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刘照云突然拦在几个人面前,念光奇怪道:“叔叔你怎么来了?我父亲他们呢?”   “他们还在忙,悯之不放心怜生,让我回来瞧瞧。”刘照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他压根儿没有和几个人呆在一起过。   老先生道:“我早上去看过了,怜生没什么问题,就是心情不好,不太想见人。你回去告诉陈先生,没问题,让他不要担心。”   “好。”刘照云看了眼念光,小孩子没有反应,只安静地站着,他笑道,“时候还早,不如我陪你们散散心吧。”   “也好,一起走吧。”陆老先生满口答应,刘照云心里也欢喜,念光看了眼远处的江水,默不作声。   “光儿在想什么?”刘照云笑问,念光道:“在想我父亲。”   对方微微一愣,刚刚的欢喜一下就被浇灭了,淡淡地说道:“兄长很忙。”   “父亲一直都很忙。”忙着许多他不懂的事情,将来,他也会是如此。   “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光儿不要难过。”陆均在一旁宽慰着,小静儿忽然走到念光面前,眨巴着眼睛,道:“笑笑,笑笑。”   几个人忍俊不禁。 第53章 杨敬   济州城,刺史府邸。   一个卖菜的小贩从后门进去,摘下头巾便直奔杨敬的书房,心急如焚的刺史大人一见人来,便慌张地迎了上去,问道:“上头怎么说?”   “大人让你以不变应万变。”来得人只是淡淡地给了这么一句话,把杨敬急得团团转,“怎么个应变法?这江边的巨岩都被人炸了,下一回,还不得取了我这项上人头?小兄弟,你再帮我劝劝大人,可千万保住我这条小命啊!”   那人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好笑,道:“大人自有他的考量,何况,你怎么就确信他们炸掉巨岩是冲着你来的?事情还没有定论,不要自己吓自己。”   “但若不是东窗事发,他们没事炸掉巨岩做什么?”杨敬想到那天晚上下属来通报的时候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么多炸药呢,万一哪天——”   “你怕什么?光天化日,他们还能真对你不利?”那人冷笑,“凡事都有个先兆,你再仔细想想,到底傅荣有没有其他意思?”   杨敬背着双手,踱来踱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拍手叫道:“我想起来了,那傅荣先前一直说要重辟河道,想联合二府,我没同意,他来了几次,就没下文了。那些文件我也没仔细看,里头好像就有炸掉巨岩的方案。”   那人看了看杨敬,觉得此人的性格和长相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鼠目寸光,还很胆小,真不知大人看上他哪一点,愣是要提拔他。   “这不就得了,你安心,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人敷衍地宽慰了几句,杨敬忐忑好久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他踌躇地说道:“好,有劳小兄弟了。”   “不麻烦,”那人摆摆手,重新围上头巾,又变回一个小贩的精明模样,道,“大人说了,你多注意下渝州的动向,不要总是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你好好干,有功劳才好有理由往上爬嘛!”   “对对对,小兄弟说得是。”杨敬笑笑,走到案几前,取出一个小木盒,双手奉上,“这些天辛苦了,一点心意。”   “杨大人好说,都是为上头办事,哪里需要这么客气!”那人接过,掂了掂,还挺有分量,顿时眉开眼笑,“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直说,小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说好说。”杨敬也笑眯眯的,那人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杨大人保重。”   “慢走。”杨敬客客气气把人送到后门口,直到人离开,才小声唾弃了几下,兀自回了屋。   此刻的陈三年几人就在渝州的街道上,坐在刺史府后门对面的小摊喝茶。   “杨敬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林肃笑着,用筷子沾了点茶水,在符文上轻轻一点,那小黄|纸迅速飞走,粘在了那人背上,“不枉我们蹲守了这么些天。”   “杨敬胆小怕事,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巨岩被毁也没个反应,想必就是在等上头的消息。”陈三年看了看茶杯里残留的茶水,整整八天,林肃在每个进出刺史府的人身上都贴了明镜符,所有与杨敬有关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如今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但是顺藤摸瓜真能抓到幕后主使吗?那冤死在江中的亡魂,真得可以得到救赎吗?   “那个谋划之人,很精明。”刘歆晔的心情无比糟糕,他大概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肯投胎的吊死鬼,困住韩怜生的梦境,甚至是拼死回到朝堂,想最后一搏却枉死的魏书海,所有的所有,都在说明,那天的真相,根本不是众人看到的那样。   “从对岸的渝州出发,不出半个时辰就可以和魏书海他们相遇。先杀人,后抛尸。因为淮南有一大片滩涂地,很容易伪造出激战的样子。”   “尸体布满了百姓的庄稼地,恐慌迅速流传,再经煽动,淮南候无论如何都顶不住压力,只能焚尸,先压住民意,再徐徐图之。”   林肃押了一口茶,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讲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刘歆晔听了这番话,默默地握紧双拳,陈三年握住他的手,道:“你冷静些。”   “魏书海大概是最可怜的,受伤落水,硬撑着爬上岸,历经千辛回到朝堂,结果却死了。”林肃长叹一口气,“造化弄人啊!”   “是我的错。”刘歆晔颤抖着,突然重重地捶了下桌子,低吼着,“等我抓到那个人,必定将他碎尸万段!”   “王上,”林肃心里五味杂陈,看了眼旁边的陈三年,道,“你已经猜到是谁了,不是吗?”   刘歆晔不语,是啊,能够这么瞒天过海,矛头又直指护国公和淮南候的,放眼整个朝堂还能有谁?   “虽然那个人没有证据,直接将淮南候和护国公拖下水,但彻底粉碎了你对他们的信任,就冲这一点,我感到惶恐。”林肃喝了点水拍了拍刘歆晔的背,“王上,臣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老实说,你和先王很像,宽和坚韧,但有一点,却差了太多。”   刘歆晔苦笑:“看不透人心,对么?”   林肃叹道:“先王子嗣不丰,多半夭折,你是他唯一长大的儿子,自然不会经历尔虞我诈的争权时代,虽然能力出众,心思却还是单纯了些。”   “林先生,我不懂。”刘歆晔忽然哽咽了,“父王临终时告诉我,那个人,可以帮扶我,可以信任,但为什么,又这般害我?”   林肃沉默了许久,道:“其实我也不懂。”他想到许多年前的某个青年人,意气风发,步步为营,为了所忠诚的人披荆斩棘,不管多么艰险的时刻,都始终不渝。当真,人心善变么?   “我一直,像父亲一样尊敬他。”刘歆晔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冷下脸来,“可既然他不仁,便不能怪我不义。”   陈三年知道他在压制情绪,便开口劝道:“若是难受,我陪你走走,会好些。现在情势逐渐明朗,你理一理思绪,早做打算。”   “陈先生也要小心。”林肃意味深长地看了陈三年一眼,对方点点头:“我知道的。”   既然杀害那些将士的人是从渝州出发的,那么当初烧掉自己书房的人,估计也是他们。如今可能还潜伏在渝州城里,随时都可能对自己不利。   “走吧,回去看看怜生。”林肃起身,绕过刘歆晔,悄悄在陈三年背上又添了道符,时日无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只能瞒,挨过一刻是一刻,说到底,他不是个神。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放假! 第54章 念光   陈三年他们回到傅荣家时,陆老爷子正抱着小外孙在院子里散步,小丫头伏在她外祖肩上,睡得香甜。见几个人回来,陆均便抱着孩子迎上来,小声问道:“怎么样,今天可还好?”   “略有收获,接下来就好办了。”林肃点头回应,看了眼那小小的安静的姑娘,便笑了起来,“小静儿今天真乖,都不闹腾了。”   老爷子一听就笑了:“今天带她和光儿出去转了转,这丫头累坏了,现在才老实些,不然啊,哪那么容易睡觉?”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轻笑了几声,陆均又说道:“我家小外孙若是有光儿一半乖巧,不知道会省多少心,刘先生好福气,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饭菜我过会儿让下人送过去。”   “有劳陆先生了。”几个人互相问了好,才各自回屋。   陈三年跟着刘歆晔一直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才轻声劝道:“过会儿见了光儿开心些,别让他担心,那孩子敏感着呢。”   “我知道,不用担心。”刘歆晔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惹得陈三年忍俊不禁:“算了算了,还是刚才那副样子顺眼些。”   “要我开心点的是你,要我严肃点的还是你,你到底要怎样?”刘歆晔佯装生气地嗔怪着,陈三年忽然伸出胳膊搂住他,道:“在我面前,你什么样子都可以。”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他悄悄把后面这半句咽了下去。刘歆晔先是一僵,而后回抱住那人,无言地温存了一会儿,才松开手。   “悯之,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他问道,陈三年郑重地点点头:“会的。”我会把我所有的仅剩的时光都给你,尽管那么短暂,尽管在这之后又会是永别,尽管,这是个很自私的承诺。   陈三年深深地看着他,笑道:“该回去了。”   “好。”   二人在走廊尽头分别,在月光都被遮掩住的暗处,刘歆晔亲吻他的爱人,说道:“明天见。”   “嗯。”   希望每个夜晚都会有曙光,每个黎明都会有你的存在,陈三年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消失在刘歆晔的眼里。   “爹爹!”见到父亲回来,念光激动地扑过来,刘歆晔一把将人抱起,问道:“光儿还没睡?”   “在等你。”   刘歆晔笑了:“以后早点睡,不用等我了。”   念光摇摇头:“不好。”   “怎么不好?”   “就是不好。”   刘歆晔无奈,哄骗道:“光儿还小,睡得太晚以后长不高的。”   念光迟疑了一下,忽然问道:“爹爹,你最近都和陈叔叔他们在一起么?”   “是啊,怎么了?”刘歆晔没有多想,随口回答着,念光又问道:“照云叔叔也和你们一起?”   “没有,他一直跟着你傅叔叔,忙着赈灾的事情。”刘歆晔奇怪,“光儿为什么这么问?”   念光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今天出去的时候遇到照云叔叔了,随口问一问。”   刘歆晔想,八成是刘照云念着孩子,偷偷回来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有深究,说道:“好啦好啦,快去睡吧。”   光儿道:“我有很多话想和爹爹说,能不能晚一点再睡?”   刘歆晔笑了:“爹爹最近很忙,没照顾好你,改天再说话吧,今天真得不早了。”说罢,他就将孩子放到床边,柔声哄着:“快睡吧,乖。”   光儿咬咬嘴唇,考虑了许久,才点头应道:“好。”末了,他又迅速接了一句:“那爹爹你明天早点回来,我很多话想和你说。”   “好,都依你。”刘歆晔笑了,轻轻摩挲着光儿的小脑袋,“我儿子越来越黏人了,长大了可怎么办呢?”   “光儿长再大也是父亲的儿子,父慈子孝有什么不对?”念光突然委屈起来,“还是说爹爹不喜欢我这个儿子?”   刘歆晔有点错愕,他完全没有料到念光会是这么个反应,只能搂着这个小小的少年,说道:“光儿永远都是父亲的乖孩子,不论多久,都是。是父亲不好,疏忽了。”   念光沉默半晌,才闷闷地说道:“我今天和静儿出去玩了。”   “嗯,爹爹知道了,玩得开心吗?”   “我很羡慕她。”念光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父亲很爱她的母亲,所以静儿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刘歆晔无法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   “爹,”光儿哽咽起来,“孩儿其实都知道的,虽然,你不爱阿娘,但是,不要抛弃我和妹妹,好吗?”   “傻孩子,胡说些什么?”刘歆晔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又急又惊,不知所措,光儿蓦地就哭了:“我今天出去玩,路过的几个叔叔婶婶说,我和照云叔叔长得很像。”   念光没有继续说下去,刘歆晔却一下明?白了这个孩子的意思,他急忙安慰道:“他们逗你玩呢,别放在心上。”   念光仍然止不住地哭泣,他回来看了许久的镜子,竟觉得自己和父亲一点都不像,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出来,让他又惊又怕。他忍耐了许久,可始终如鲠在喉,无法冷静。   “爹——”念光轻唤一声,刘歆晔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道:“不要乱想,好好睡觉。”   “你会在吗?”念光睁着双朦胧的眼睛问道,刘歆晔揉揉他的小脸,连连应道:“在的在的,好好睡,明天什么事都没有了。”   “好。”念光乖巧地点点头,刘歆晔给他盖好被子,便也躺在床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孩子渐渐闭上眼睛,刘歆晔听着他呼吸安稳下来,才微微喘了一口气。虽然一开始带着这个孩子过来,就做好了让他知道真相的准备,但真到了那一步,刘歆晔又舍不得了,毕竟养在膝下十年,看着这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若是告诉他,该是多么的残忍。   一场骗局一旦开始,便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支撑,如此,当你想挣开枷锁时,势必会遍体鳞伤。刘歆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念光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那年发高烧的时候,母亲歇斯底里地冲着父亲发脾气。但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母亲嘴里念叨的那个名字了。   “照云,照云,照云……”   念光猛地睁开眼睛,枕头湿了一大片,侧头一看,整个房间空荡荡的。他来不及多想,赤着脚就跑了出去,好难过,他好难过。   刘歆晔正和几个人吃早饭,商量着后面的事宜,念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光儿怎么了?”陈三年惊讶地看着这孩子扑到刘歆晔怀里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住。   刘照云见他哭泣,心里很不好受,走到刘歆晔身边,想安慰几句,没想到念光突然冲着他大吼了一声:“走开!你走开!”   刘照云一下懵了,呆呆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让你走开!”   愤怒,不甘,委屈,恐惧,念光抱着刘歆晔的脖子大哭,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刘照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傅荣出门早,并不在,陆心和老爷子在陪小丫头,也不在,整个桌上也就剩下林肃夫妻俩并着韩怜生,陈三年,刘歆晔便没有制止念光,让他好好哭了一通。   “殿下,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精神状态不算好的韩怜生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陈三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受刺激,便哄道:“怜生先回去吧。”   韩怜生木讷地点点头,何妙雪悄悄跟在后面,对林肃使了个眼色,对方意会,没有说话。念光哭了许久,哭累了才渐渐冷静下来。刘歆晔这才问道:“光儿怎么了,做噩梦了?”   念光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嗫嚅道:“没有。”   “那是怎么了?”刘歆晔奇怪,“刚刚还对你照云叔叔发脾气?”   “光儿会向他道歉的。”念光环顾了下四周,便默不作声地趴在刘歆晔肩膀上,闭上了眼睛。那是梦,是梦,不会是真的,念光这般安慰着自己。   刘歆晔道:“爹爹陪你去换衣服,过会儿吃早饭,好吗?”   “好。”   刘歆晔看了下其他人,陈三年回了他一个眼神,他便放心地离开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林肃微微叹气,陈三年苦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55章 鬼怪   刘歆晔带着儿子回了屋,念光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垂着小脑袋,等着挨训。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去换一身衣服,吃了早饭去和你照云叔叔道个歉。”   “好。”   刘歆晔看着闷闷不乐的儿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说道:“光儿,你要记着,以后不管心情有多不好,都不能对着无辜的人发脾气,知道吗?”   何况你将来会是这个国家的主君,更不能被情绪左右,若是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谈何治理天下?刘歆晔想到遥远的将来,心里难免担忧。   “父亲就不问我为什么对照云叔叔发脾气吗?”念光忽然抬起头,皱着淡淡的眉峰,似有不甘,“父亲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刘歆晔一下被问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那光儿说说,是为什么呢?”   念光咬了咬嘴唇,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要怎么开口,又该怎么解释?十岁的小脑袋理不清其中的关系,只能胡乱地摇摇头:“没什么,我去换衣服了。”   刘歆晔感觉不对劲,但看到孩子倔强的神情,又不好追问,便决定等晚上再谈谈心。   念光迅速地换好衣服,重新回了大堂,彼时只有陈三年还在那里,林肃一如既往地去检查他的法阵了。   “陈先生有礼。”念光恭敬地问好,坐上桌子,开始吃他的早饭。   “光儿好。”陈三年笑了笑,看了眼随着进来的刘歆晔,问道,“被你父亲训了?”   “没有。”念光动手剥了个鸡蛋,一口咬掉了大半,陈三年不由地抿抿嘴,这孩子闹脾气的时候真有趣。   “光儿慢点吃,小心噎着。”说罢,他还给孩子夹了点咸菜,放在碗里,“喝点粥。”   “好。”念光嗫嚅着,刘歆晔坐到他旁边,不知说什么好。陈三年笑意更深:“过会儿,陈叔叔陪你过去,好不好?”   念光又开始剥第二个鸡蛋,没有回话。陈三年对着刘歆晔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悄悄出去了。   “你父亲走了,有什么事儿和叔叔说说,好不好?”陈三年仍然温和的笑着,念光一听这温柔的声音,就止不住地想哭:“我说不清楚。”   陈三年见他哽咽的模样,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乖孩子,不要难为自己,不要想太多。”   念光吸吸鼻子,忍了又忍,继续吃他的鸡蛋,没有说话。陈三年默默地等着,直到孩子完全冷静下来。   “我吃好了。”念光端坐好,注视着陈三年:“先生陪我去找照云叔叔吗?”   “当然,走吧,我带你去。”   “好,谢谢先生了。”   陈三年笑而不语,带着孩子便出门了,刘歆晔静静地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   刘照云正一个人坐在江畔,远远望上去,单薄的背影竟有点凄凉。   “照云。”陈三年唤了一声,对方没有动作,他低下头,对着念光说道,“光儿,过去吧。”   “好。”念光松开牵着陈三年的手,慢慢地走过去。他有点害怕,可他不能退缩,只要道个歉就好,以后避着一点,就好了,念光这般鼓舞着自己。   “照云叔叔。”他站在人背后,怯怯地唤道,刘照云这才开口,说道:“光儿有事?”   “早上是光儿不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哼。”刘照云冷笑,“叔叔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再任性,再无理取闹,也是我儿子,是我最爱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念光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回道:“那叔叔,我们回去。好不好?”   “叔叔想一个人静一静,今天天气不太好,晚点会起风,光儿先回去吧。”刘照云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念光握紧双手,道:“那我先走了。”   说罢,他便径直转身,朝陈三年走去,刘照云一下就愣住了,原来那两个人都在啊,来看自己笑话么?可悲呀,真可悲!   “怎么了?”陈三年见情况不太对,拦住一个劲儿想走的念光,关切地问道,“你照云叔叔怎么说?”   “没事了没事了。”念光连连摆手,拉着人就要离开,忽然一阵阴风刮过来,陈三年浑身发抖,不对,一定出事了!   “悯之。”刘照云走过来,陈三年下意识地抱起念光,道:“照云。”   冷,太冷了,刘照云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阴气,魔由心生,鬼从物化,陈三年感觉眼睛被迷住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能紧紧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几步。   “你在躲我?”刘照云忽然笑了,“怎么,怕我么?”   “照云,你冷静些。”陈三年努力平缓下情绪,虽然他不懂这变化,但他清楚,现在可不是个好时候。   “我挺冷静的呀,你看,我在笑。”刘照云的的确确咧开了嘴角,陈三年立刻抱住念光的小脑袋,低声嘱咐道:“闭好眼睛,捂住耳朵,不要听,不要看。”   一道鲜血从刘照云的嘴角滑落,他的眼球逐渐隆起,面色惨白,唇色青紫,他放肆地笑着,说道:“悯之,你看,这是我死去时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怎么会忘记,当下属从江底里捞出刘照云的尸体时,那种痛苦,几乎渗透每个关节,每个他活着的日子。   “那你记得我为什么会死吗?”   “记得。”   “悯之,”刘照云咯咯地笑起来,“若是当初死得人是你,就好了。”   陈三年微微一颤,道:“是啊,是我就好了。”   “反正最终,瞿耀都会把你带回来,早几年,晚几年,都没关系吧?说不定因为愧疚,刘歆晔还会更喜欢你一些,我说得对不对?”   陈三年直视着眼前的这只鬼,惨然一笑:“照云,你糊涂了。就算你活着,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啊啊啊啊啊——”刘照云凄厉地尖叫起来,“可我恨,我恨啊!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得不到想珍惜的人,做了鬼,也活不成人样!”   陈三年无法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刘照云咆哮,怀里的念光动了动,又被他按住了:“光儿再忍耐下。”他不能轻举妄动,这样的刘照云谁都把握不准。   “照云,这辈子做不成的事情,我们可以等到下辈子,上天会眷顾你的。”   刘照云瞬间泪流满面,丑陋的面容更为扭曲,他哽咽着,道:“没有下辈子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再是一个干净的灵魂,九千九百九十九盏河灯已经不能渡他前往黄泉,等待他的,只有毁灭。   “我们都会帮你的,你冷静一下,不要吓到孩子。”   “啊——”刘照云大叫,挥舞着双手就朝陈三年扑过来,对方有点慌乱地躲开,“和我一起走吧,悯之,黄泉路上有个伴,我那位堂兄会感激我的,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笑着,下一刻就被赶来的刘歆晔死死按住,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刘照云,你疯了!”刘歆晔对着那人大吼,涣散的瞳孔忽然冒出鲜血,落到他手上,滚烫的,发出阵阵恶臭。   刘照云笑着:“我疯了,我是疯了,你知不知道我躺在那冰冷的江底,有多绝望?知不知道我看到心爱的人被困在那无情的宫殿里,有多绝望?知不知道我儿子从出生开始。我就没有抱过他,我有多绝望?刘歆晔,我的君王,为什么你可以有机会重新来过,而我却要舍弃一切不可呢?”   他坐在泥地上,嚎啕大哭,江上狂风大作,刘歆晔尝试着去拉他,却发现动都动不了,陈三年死死地抱着念光,听着刘照云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照云,我就算对不起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过你,但现在,求求你,别哭了。”刘歆晔蹲下身子,也红了眼,“光儿还在,你会吓到他的。”   风声愈来愈大,颇有摧枯拉巧之势,刘照云捂着脸,在一瞬间,就消失在众人的眼睛里。刘歆晔错愕地愣在原地,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陈先生!晔晔!”林肃的声音划破层层风声,传到陈三年耳朵里,他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高声回应道:“林先生,我们在这儿!”   林肃迅速画了张定风符,驱掉四周的阴风,江水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没事吧?”林肃气喘吁吁地跑来,“我刚在院子里察觉到这里气息变化,还以为你们遇上什么了,还好还好。”   “让林先生担心了,回去再说吧。”陈三年放下念光,一个人走向刘歆晔,扶起他,道,“林先生来了,我们回去。”   “好。”他紧紧地握住陈三年的手,一看孩子正乖巧地站到林肃身边,又慌乱地想松开,却被人一把抓住。   “该来的总会来,不要怕。”陈三年只是淡淡地说着,看不透情绪,“光儿是个好孩子,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你自己。”   刘歆晔不语,念光走过来,拉住他另一只手,也没有说话。   四个人便这样,各怀心事地回了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关照! 第56章 池塘   “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了。”陈三年说完,林肃轻轻叩了两下桌子,若有所思。   “林先生怎么看?”陈三年追问道,林肃长叹:“看来啊,我们得往淮南走一趟咯!”   “去淮南?”   “嗯,去淮南。”林肃神秘一笑,“陈先生去和晔晔说一下,老夫稍作准备,咱们尽快出发。”   “好。”   而此刻的刘歆晔正和念光面对面坐着,脸色都不太好看。   “光儿。”刘歆晔唤了一声儿子,欲言又止。他很清楚,这个孩子一定意识到了什么,可现在他问不出口,也道不明白,说得太透怕伤了孩子的心,点得不清怕被误会,一时间难以抉择。   念光安静地坐着,半晌,他道:“我们去找陈叔叔他们吧,好吗?”   刘歆晔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同意了。   “父亲。”   “嗯。”   “瞿天师说,我是您唯一的儿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念光直直看向刘歆晔,眼神坚定澄澈,仿佛在对他说,没关系的,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可以明白,可以理解,你是我父亲,我相信你是爱我的,只要这一点不变,其他的都不会变。   刘歆晔压抑许久的内心豁然开朗,那块悬了多年的石头在瞬间掉落,无影无踪。   他笑了,道:“乖。”   陈三年寻来,简单地传达了下林肃的意思,没有多问,便又拐个弯,去看了韩怜生的情况。晚上,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傅荣表示支持,设宴送行。小静儿好像也知道这次的分别,抱着念光呜呜呀呀地唱着歌,唱完就眼泪巴巴的,陆心过来抱她,笑道:“小丫头还知道哭呢,不哭啊,以后还是见得到哥哥的。”念光也随之附和,尽管他知道,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月色下的王城。   “小公主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殷月尧坐在廊下,无聊地拨弄着她的棋子。   “殷夫人也是好兴致,点着灯坐在这种地方玩棋子。”荞儿笑眯眯地坐到她对面,殷月尧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我哪里是兴致,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我是无聊罢了。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一个人,也就只有这么点事儿能做了。”   “哈哈,那妹妹我陪姐姐玩一局,怎么样?”荞儿捏着棋子,叩了两下棋盘,殷月尧又笑了:“小公主能陪我自然高兴,不过最近来得太勤快,姐姐有点吃不消啊。”   “姐姐一个人玩棋子是玩,我陪着你也是玩,怎么就吃不消了呢?”   “小公主有话就直说吧,这些日子盯我盯得紧,弄得我俩都不安生,不是么?”殷月尧回头对着提灯的侍女说道,“把灯笼放这儿,你们先下去吧。”   等人都退下,殷月尧提起其中一盏灯,笑道:“小公主若是无事,便随我来转转,可好?”   “当然。”荞儿满脸的笑意,跟着就走了。   殷月尧提着灯,穿过这条九曲回廊,一直走到一个小小的池塘边。满池的睡莲叶,等待着盛开的季节,殷月尧踩着石头,坐到了草丛里。   “过来,坐这儿。”她照顾着荞儿,一手把灯笼安置在一旁,整个人都透着淡淡的暖暖的光。   “我还不知道姐姐在这里藏了这么个好地方。”荞儿笑着,真就坐到了殷月尧身边。   “在我家别院里,也有个池塘,比这个大上许多,中间有个湖心亭,四周种满了蔷薇花,那是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父亲为她建的。”殷月尧满眼温情地说着,“可惜她去世的早,印象里,只有一年的夏天,我父亲抱着我弟弟,我挨着我母亲,坐在湖心亭里数萤火虫。等母亲过世,我父亲就再也没去过那别院,池塘里的睡莲都枯萎了。后来,还是我弟弟搬进去,重新把院子收拾了下。”   “但那时候你已经进了宫,看不见了。”荞儿接了句,殷月尧就笑了:“是啊,我连梦都没做过。”   “想不到殷夫人也是个多情之人。”   “小公主一直觉得我很无情么?”   “哈哈,倒也不是,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了解不多就是了。”   殷月尧仍然笑盈盈的:“小公主一会儿姐姐,一会儿殷夫人的叫我,弄得我真不习惯。”   荞儿笑道:“因为我在想,怎么称呼你比较合适。”   “随你高兴就好。”殷月尧摸到一块碎石,手上一用力,扔到了池塘里,“咕咚”,清脆的落水声,她便笑了,“你们兄妹两个啊,一个比一个能忍,能藏,我也早早地习惯了。但说句心里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只要不对我家人出手,我肯定会乖乖地做我的夫人,这个条件,不过分吧?”   “自然是合理的。但前提是,”荞儿顿了顿,道,“你那个弟弟,可别给我找麻烦。否则,就怪不得我了。”   “小公主放心,我弟弟什么脾气,我是知道的。”殷月尧转过头来,问道“那咱们算是达成了约定?”   “嗯,算是。”   “也好。”殷月尧伸出小拇指,“那咱们拉勾?”   “好,拉勾。”   昏黄的烛光,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笑脸。   “我记得你小时候,见到我都叫我姐姐的,以后也叫姐姐吧。”殷月尧松开手,眨了眨眼睛,“姐姐以前可喜欢你了,吃东西的时候特别可爱。”   荞儿听她忽然提起小时候的事情,略感惊讶,一时没有回话,殷月尧便继续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来我家,总会因为吃的和宁儿吵架,甚至还会打起来,我和你哥哥拉都拉不住。”   “以前是以前,小时候哪会想到现在呢?”荞儿不是很情愿提到这个,便潦草地结束了对话,“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等等,”殷月尧提起身旁的灯笼,递了过去,“哝,带着它,路上小心。”   “姐姐留着吧,这宫里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倒也是,算我多心了。”   荞儿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便转身离开了。殷月尧仍然坐着,看不透情绪。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静无从房梁上翻下来,关切地问道。荞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哥哥那边怎么样?”   “刘照云出了点问题,王上他们往淮南去了,其他的一切安好。”   荞儿皱眉:“出问题了?”   “对,具体不清楚,只知道和王上他们吵了一架,就不见了。”静无解释着,又道,“哦,对了,林先生回来了。”   “林先生?”荞儿吃惊不小,“你再让人盯着,林先生在远游,不问世事多年,现在这个点回来,总有点蹊跷。”   “好,你放心。”静无宽慰着,“你以后不要跑得那么勤,殷夫人不见得斗不过你。”   “人家比我多活了好几年,也是个有手段的人,还跟我讨价还价呢!”   “怎么说?”   “你坐,我跟你讲讲。” 第57章 春花   殷月尧在池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侍女来寻她,才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夫人。”那名侍女上前来接过灯笼,殷月尧瞥了她一眼,忽然开口笑道:“原来你都这么大了,跟我进宫那会儿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呢!”   “夫人说笑了。”侍女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着。   殷月尧问道:“你姐姐最近可好?”   “姐姐很好,公子很照顾她。”   “再好也要回去看看她,改明儿我求个方便,让你们姐妹俩见见。”   侍女一听便明白,低声回应道:“那袭真先行谢过夫人。”   “应该的。”殷月尧笑着,似乎心情很好。   第二天,她照旧去给她的君王送甜汤,不想荞儿也在,正和那位说着话。   “王上。”殷月尧恭敬地行了个礼,又微微侧身,给荞儿也行了个。   “姐姐太客气了,我就是来蹭甜汤喝的,你这般行礼,可让我不好意思了。”荞儿笑盈盈地接过殷月尧手中的食盒,对方笑道:“小公主想要多少便要多少,不够姐姐明天多做些送来,王上就你这么个宝贝妹妹,哪里敢委屈了?”   “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哪有光宠着妹妹不疼媳妇儿的,把姐姐累着了,我王兄指不定怎么说我呢!”荞儿动手盛了一碗甜汤,递给盈江,顺便使了个眼色,正云里雾里看两人谈话的大老爷立马回过神来,心情复杂地接过小碗。殷月尧见“王上”没有说话,以为他不喜,便说道:“既然小公主在这儿,那月尧就先告退了。”   “哪里的话,我过会儿就要回去了,姐姐你留着陪陪我王兄。”荞儿尝了两口汤,笑道,“我许久没吃到姐姐做的东西了,都忘了先前是怎么个滋味。”   殷月尧听了这话,心里便多少有点微妙,说道:“小公主若是想吃,姐姐随时都可以给你做。”   “呵,有劳。”荞儿轻笑,便放下碗来,“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说罢,她就干净利落地走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盈江和略带惊讶的殷月尧。   “和殷夫人打好关系,我看好你哦,盈江大老爷。”荞儿俏皮的话语时时萦绕在这位“假君王”的耳边,搞得他头大,不是说只要装病就好了吗,现在是弄哪一出?他自成为暗卫以来,接触过的女孩子,除了荞儿,貌似没别的了吧?这让他怎么和殷月尧打好关系?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啊!   “王上,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殷月尧见盈江的脸色不太好,以为他旧疾复发,便关切地问起来,盈江被这番话提醒,罢了,硬着头皮上吧!   “无妨。”他假装平静地开口道,“可能是在寝宫里呆得太久,头有点晕,月尧啊,随孤去花园里转转。”   殷月尧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切小小地惊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道:“是。”   她传来人,带着三四个宫女,便和盈江去了御花园。   人间四月花正好,别是一番秀丽。   盈江和殷月尧并排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然而多说多错,没一会儿,他就泄了气,总感觉会露出马脚,便默默地闭了嘴。   御花园在整座王宫的东南角,里头种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植物,都是齐国开立之君从天下各处搜集来的,有许多甚至是征战四方时,边打仗边顺走的,当时还是种子,这会儿已亭亭如盖。后世史书常言,□□喜花木,性善爱人,因此得民心,开基业。   盈江无事,随手折下横伸出的海棠花一朵,别在殷月尧发髻上。   “送你。”他笑了笑,“挺好看的。”   殷月尧微微一愣,她入宫这么多年,王上可从没露出这么个表情,如今对她一笑,诚惶诚恐。但饶是如此,她仍然有礼地回应道:“谢王上厚爱。”   盈江暗自得意,照这个趋势,应该可以完成荞儿交代的事情,不过这关系到什么地步比较合适呢?既不能太勉强,又不能给刘歆晔造成困扰,万一一个不小心,爱上我怎么办?越想越糟糕的盈江忽然后背一凉,打了个哆嗦,殷月尧这心里就更是奇怪了,可嘴上又不能说什么,二人第一次的散步便悄然而止。   淮南。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陈三年几个人正在晃悠,去探望长辈,总要表示点什么不是?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包上。”林肃大手一挥,刘歆晔就得忙不迭地赶来付钱。   韩怜生就奇怪了:“淮南候需要这些东西吗?”   “不一定。”林肃笑笑,陈三年问道:“林先生是不是有其他打算?”   何妙雪一听就笑了:“他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赖着这个名头,贪个嘴罢了!”   “阿玉和我,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难得来看他一次,我可要好好说说话。”   韩怜生就更是糊涂了:“林先生和淮南候感情很好么?”明明当年夺位之争斗得死去活来,这会儿又叫得这般熟络,实在令人费解。   林肃笑道:“撇开立场,我还是很欣赏他的。”   众人皆笑,各有心思。   买完东西,陈三年去打听了下淮南候府的方向,几个人便拎着礼物径直去了。   “哥哥,哥哥,我要那个小笛子!”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儿的声音传来,念光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刹那间,他以为是自己的妹妹在叫他。   “光儿怎么了?”   “没什么。”念光牵着父亲的手,仍然好奇地朝那声音的方向张望。   “光儿也想要?”陈三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是个小摊,上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以为孩子想要,便小声地问他。   念光摇摇头:“不用了。”   “若是喜欢,便买一个吧。”刘歆晔笑道,念光想了想,点点头。他牵着儿子走过去,摊前还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背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小丫头一只鞋子掉了,光着脚丫晃来晃去。念光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个少年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素素,你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举着两只漂亮的小竹笛,开心地问道,“哥哥,我能买两个吗?”   “可以。”那个少年一手托着妹妹,一手解下腰上的荷包,“容儿,去付钱。”   “二哥,你可不要算错了!小心爹爹打你屁股!”小丫头咯咯地笑起来,小男孩吐吐舌头,就去了。念光看得出神,连刘歆晔和他说话都没理会。   “光儿,光儿?”   “啊?”他回过神来,只听父亲问道:“怎么了?”   “没,没。”念光吱唔着,等他们买完东西,再回头,已经不见人。   “走吧。”刘歆晔见孩子魂不守舍的,有点担忧,念光沉默半晌,问道:“爹,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他想念起母亲还有妹妹了。   “再过些时候就可以了。”刘歆晔安慰着,心里也没底。 第58章 刘玉   “我们到了。”林肃站在最前头,注视着面前朴实的大门,忽然就笑了,“阿玉的家。”   “你呀,正经些,小心人没见到就被轰出来!”何妙雪揶揄他,林肃却摇摇头,叹道:“当真许多年啦,太久了。走吧走吧,我们进去。”   众人不知其中因由,却也听得出这隐约的感情,然而没人真正清楚,那段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日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不能回头,就像现在这般,他们只能向前进,无法后退。   来开门的仆役得知几人的来意,仿佛早早便做好了准备,恭恭敬敬带着人就进去了,一路无话。光儿好奇地左顾右盼,这座府邸意外的朴素,除了地方大点,其它真看不出一位侯爷该有的气派,连他们脚下踩着的路,都不及他外祖家一半宽。   “小哥儿,你家老爷这会儿在做什么?”走了一半,林肃忽然发问,前面带路的青年人回答道:“老爷在后头喂鱼,他吩咐我们先带各位客人去休息,林先生若是想去,便自行前去吧。”   “好,那我先过去了。”林肃拉过妻子,嘱咐道,“我去瞧瞧,你帮我看着点,有任何事情及时告诉我。”   何妙雪用余光看了看一旁的陈三年,点点头:“你去吧,我看着,放心。”   林肃这才放心地与刘歆晔几人打了招呼,匆匆过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刘玉,但印象中,这座宅子和年少时的定王府没有任何区别,若是猜得不错,他应该走对了方向,能找到那个人,在被打扰前,再说上几句。   林肃走得极快,脚下生风,一个没留神,就被小小地绊了一下,踉跄几步就跌坐在一个亭子里。外头传来一阵浑厚的笑声,带着浓重的京都腔调,依稀还有关外的风霜之感。林肃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时间真的过去了,摔个跤都会疼上许久,不似从前,打几个滚都没事。   “我说你这个老东西,走路就不能看着点么,若是摔坏了,算你的,算我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健步走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鱼食,林肃大笑:“当然算你的,谁让你家地不平,害我摔了?”   “滚你的,尽会占嘴上便宜!”刘玉作势要将鱼食丢过去,林肃抬手就去挡,惹得对方哈哈大笑,“骗你的!”   “滚!”林肃嘴上这般厌弃,面上却也是笑嘻嘻的,刘玉睨了他一眼,道:“走吧,去看看我养的鱼。”   “你居然养得活,稀奇!”   “人老了,这点耐心还是有的。”刘玉注视着他,淡淡地开口,“你也老了,也比以前胖了。”   “没什么心事,自然就长肉了。”林肃走到前面,顺着池边的小路望去,刘玉笑道,“也对,有儿有女绕膝下,结发之妻共白首,谁能比你过得更好?”   林肃摇摇头,试探着:“你儿子们都听话,安度晚年,不也挺好?夫人若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哼。”刘玉的脸色忽然冷下来,将手中鱼食往池里一抛,引得鱼群尽来,他冷笑着,道,“林先生什么时候喜欢管人家家事来了?”   林肃皱眉,半晌,才说道:“夫人的死,我有责任。可是,先王已不在人世,在位的,是他唯一活着的儿子,是你的亲侄儿啊!”   “那又如何?”刘玉轻蔑地笑着,“我连自己的亲儿子都狠得下心,难道会舍不得所谓的侄儿?我兄长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我何尝没有过失去最爱的钻心之痛?恩恩怨怨,有因必有果,不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吗?怎么,这会儿偏就忘了?”   林肃被堵得哑口无言,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真得不见了,那个纵马扬鞭,对酒当歌的年轻人,的的确确死去了。   “阿玉,来这儿之前,我以为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玉,做事很莽撞,待人很率直。”   “从我被发配陇西开始,你就该意识到这一点了。”刘玉听到他这么酸楚的语气,心里头忽然就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你难得来,随我转转吧。”   “有哪里好转的,和定王府一个样,不过小了些,能有多少名堂?你不如随我去看看你的小侄儿,人家可是千里迢迢来探望你这位叔叔的。”   “哈哈!”刘玉笑得直摇头,“可以,我卖你个面子,去瞧瞧那个小子!”   林肃连连点头,笑道:“走走走,我带你!”   “这可是我家,你带我?”   “好好好,我说错了,行不行?”   两个人吵吵嚷嚷地就挤到了刘歆晔他们休息的厢房,刘玉抬脚就把门踹开来,正在喝茶的韩怜生吓了一跳,陈三年赶紧过来拍拍他的背。   “哟,哪个是我侄儿?”刘玉眼睛扫了一遍,目光却落在了光儿身上,真像,他眯了眯眼睛,刘歆晔微微一愣,就上前来问好:“王叔。”   念光见状,也上前来行礼,刘玉摆摆手:“免了免了,我就是觉得无聊,过来看看。”说罢,他又看向陈三年,笑道:“这位可是陈先生?”   陈三年也做了个揖,回答道:“侯爷。”   “我家那个不肖子说,陈先生为官清廉,颇具才能,难怪我好友费尽心思想救你!”刘玉笑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是很讨厌这样的人的,真正的君子太少,优秀的小人太多,很容易让人迷惑。”   陈三年明白他所指,便笑道:“侯爷当年艰辛,自然多有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归璞,是真是假,多看几眼便知。”   刘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道:“算了算了,我就是一介老匹夫,若能看得懂,哪还落得这般田地?”   刘歆晔听他句句针对自己,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刘玉又看了看他,再看看孩子,说道:“我儿媳回娘家省亲了,孩子们都跟了过去,等晚上,我儿子处理完事情,就将他们接回来,光儿就有伴了,一起玩吧!”   念光听到这位爷爷唤自己,便应道:“谢谢侯爷。”   “叫什么侯爷,”刘玉指着刘歆晔道,“我是你父亲的亲叔叔,我兄长走得早,你要是不介意,跟着我那几个孙儿叫爷爷吧,可别认为老头儿占你便宜啊!一切都随你!”   刘玉生的健壮,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光儿有点胆怯,看了站在一旁的父亲,刘歆晔却没有回应,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念光想了想,才点点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爷爷好。”   “哎,乖孙儿!”刘玉似乎是真的高兴,在怀里里摸了摸,掏出一枚玉珏,道,“来,爷爷送你的。”   念光走过去,接过那枚玉珏,上头系了根红绳,还带着对方的体温,刘玉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孩子,道:“戴上吧,爷爷的一番心意。”   念光听话地系到脖子上,说道:“谢谢爷爷。”   “哈哈,不谢。”刘玉竟有点红了眼,道,“好好休息吧,晚上一起吃顿饭。”   “好。”   刘玉摸摸他的头,笑道:“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我还是你满月的时候,过去喝了点酒。”   念光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踌躇片刻,问道:“爷爷,照云叔叔回来过吗?”   刘玉似乎猜到他想问这个,没有过多的表情,温和地说道:“等我儿子回来,再说吧。”   念光满是不解,刘玉又解释道:“是你照云叔叔的哥哥,你应该叫他,大伯?”   一旁的林肃忍不住笑起来:“彰儿最大,是要叫大伯。”   “哦哦。”刘玉晃了晃神,站起身来,道,“这样,你们歇着,我先去吩咐,好了差人来请你们。”   “你去忙吧,我都熟。”林肃笑笑,刘玉没有和他吵,径直就走了。   陈三年见人走远,这才说道:“淮南候比我想象的和蔼些。”   “陈先生以为他很凶?”林肃像是聊家常般,开着玩笑,“他以前确实很凶,动不动就发脾气,可对朋友又十分好,说到底,太过感情用事,当年才与王位失之交臂。”   “父王很少提到王叔。”刘歆晔接话道,“就算说起,也只是偶尔问问他的近况。”   “能提到才怪!”林肃的笑容有点僵硬,但更多的,夹杂着惋惜,“当初阿玉被发配陇西,他夫人身子弱,又怀有身孕,稍微一折腾,就去了。阿玉悲愤,当时就招集旧部,一路杀回京都,砍了你父亲一刀。”   众人惊异不已。   林肃却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淡淡地继续道:“当初所有跟随他的人都被诛杀,阿琦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并上交二路虎符,你父亲才饶了阿玉死罪。”   一片沉默。   “过了好些年,你父亲才将阿玉放回淮南,做了个闲散侯爷。护国公原本世袭三路军权,如今只剩中军,势力大大削弱,阿琦就变得十分小心了,拉党结派,步步为营。”   血淋淋的真相只剩一层薄薄的遮羞布,不能再深入,林肃心里很清楚,便也是点到为止,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死的死,走的走,这天下太平,计较太多反而不好。”   半晌,刘歆晔才问道:“夫人的死,是父亲做的吗?”   林肃笑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答案已经十分清楚,无须多言。   陈三年见状,说道:“这会儿找到照云要紧,他还伤着,很容易出事的。”   林肃点点头:“是啊,不要追究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翻身 第59章 刘彰   刘彰对着十方罗刹的雕像,挨个儿跪拜过去,接着,又毕恭毕敬地上香贴符,坐在蒲团上,专心念经。   “大哥。”角落里,隐隐约约传来哭泣声,刘彰念完一段,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我痛。”懦懦的,像个孩子。   刘彰不由地心疼起来,柔声哄道:“照云乖,哥哥很快就好了。”   那角落里又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刘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刘照云是在前天晚上回来的,浑身湿透,和那年的夜晚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点风,少了点雨。刘彰那会儿还在书房整理事务,就听见有人在屋外哭喊,侧耳倾听,才发现那人在喊哥哥。   他披上外袍走出去,就看见一个人锁在廊下,瑟瑟发抖。刘彰看了看那身形,才迟疑地问道:”是照云吗?”   “嗯。”那人连连点头,刘彰心惊不已,赶紧脱下外袍,将人裹住,问道:“怎么变成这样子?抬起头来,我看看。”   刘照云缩着身子,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颤抖着摇头。刘彰皱眉,哄道:“抬起头来,哥哥看看,没事的,吓不倒我。”   刘照云没有动静,刘彰伸手就去扒,对方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满脸都是血,躺过他的手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刘彰心疼地揽住他,问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哥哥带你去庙里。”说罢,刘彰便将人背起来,准备离开,不想刚走出院子,就差点撞着个人。   “哎哟,你吓了我!”徐霖贞提着个灯笼急急后退,忍不住嗔怪,“大晚上的,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待看清眼前的情况,她又轻呼:“是二叔么?”   “嗯。”刘彰点头,“他受伤了,我带他去庙里,父亲那边,你照应一下。”   徐霖贞道:“我陪你过去,天这么黑,你一个人去不方便。”说罢,她就将手里的小绒毯盖在了刘照云身上,四下掖好,轻叹一声:“还好我单独过来,若是被其他人看见,那可得了?”   “事出突然,等照云清醒过来再说吧。”刘彰感到背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微弱,便愈加慌了神,徐霖贞也不多话,一手扶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提着灯笼,快步朝庙里走去。   等到了地方,刘彰将弟弟放在西南角的檀木箱中,压上梨花盖,徐霖贞翻出当年剩下的锁链和黄纸符,不由地担心:“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我去请祖父来?”   “凶多吉少。”刘彰紧锁眉头,“怕是徐公来都无济于事。”   徐霖贞有点无措,刘彰握住她的手,道:“没事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先试试。你寻个时间把孩子们接回来,家里可能要来客人了,我父亲脾气不好,但不会当着小辈的面发火,你让昭儿机灵些。”   徐霖贞轻笑:“放心,你儿子比你聪明,出不了差池的。”   刘彰亲了下妻子的额头,温柔地说道:“对不起呀,总是让你受累。”   徐霖贞道:“我嫁过来多少年了,这点事情还扛不住?我先走了啊,你小心些。”   “嗯。”刘彰目送妻子出了门,才继续忙活。那箱子里忽然又开始传来呜呜呀呀的声音,就像小时候那孩子整天整夜地哭泣,不会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情。   刘彰跪在箱子边,温和地叫着刘照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说,弟弟乖,哥哥过会儿给你做糊糊吃。渐渐地,周遭恢复了平静。   刘彰开始跪拜供奉的神明,诵念他的经文,周而复始,昼夜不停。直到此时,他终于做完所有的努力,静静地,等着刘照云叫他。可是刘彰等了许久,仍然没有反应,终究是没有办法了。他走到箱子前,小小的,方方的,他的弟弟正蜷缩在里头,遭受着苦难,或许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刘彰忍不住哽咽了,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站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去,背后传来一下轻微的叩击声,刘彰顿了顿脚步,道:“哥哥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言尽于此。   刘玉让人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菜,众人挨个儿落座。林肃坐在老友身边,笑道:“阿玉,你是儿孙满堂啊!”   刘玉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道:“他母亲走得早,只留给我这么个独苗,若是活到现在,还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呢!”   林肃被噎得不轻,只得悻悻地赔笑,刘彰见状,便举起酒杯,站起身道:“林叔叔,我敬您。您舟车劳顿,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刘玉笑眯眯地问道:“都不先敬你老子?”   一旁的刘昭迅速起身,道:“爷爷,昭儿给您倒酒。”   刘玉笑得合不拢嘴:“罢了罢了,老头儿自己来!”   徐霖贞也出来打圆场,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心情不好,可陈三年他们有事相求,自然不好多言,刘彰素来孝顺,很少违背父亲的意思,这会儿也只能顺着情势走,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的。   只有念光游离在饭桌外头,他正专心地注视着对面兄妹三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大街上遇到的那几个。原来他叫刘昭,和他父亲真像,念光想着,一口饭送歪了,几粒米就黏在了嘴角。他正准备吃掉,刘昭恰好看过来,念光忽然就不好意思了。   “哦,对了,昭儿,那是你弟弟。”刘玉指了指念光,想了想,道,“小两岁还是一岁来着?”   “一岁半。”刘彰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刘玉连连点头:“哦哦,对对对,我都糊涂了!昭儿,吃过饭,就带弟弟妹妹们去玩,啊?”   “好,昭儿知道了。”刘昭乖巧地应和着,刘玉又道:“光儿看上去有点内向,别怕,在爷爷家,和弟弟妹妹们好好玩!”   “这孩子平时不怎么出来,可能不是很适应。”刘歆晔笑道,正专心吃饭的刘素忽然叫起来:“不怕不怕,我会好好照顾新来的哥哥的。”   “容儿也是。”七岁的刘容也连连附和,徐霖贞轻笑:“让几位叔叔见笑了,这两个孩子平时被惯坏了,比较皮。”   众人皆笑,念光一言不发。 第60章 旧事(一)   “你怎么在这儿?”   刘昭回头一看,正是昨天新来的弟弟。小孩儿背着手,努力挺直着身板,眼神确实怯怯的,飘忽不定。他笑道:“我在喂我的马儿。”   “哦。”念光瞧了一眼马厩里的那匹血棕色的小马驹,奇怪道,“你家没有专门的马夫么?”   刘昭笑笑:“嘲风是我父亲送我的生辰礼物,是费了好大劲托人从塞北带回来的,我家上下只有他这一匹,对我来说很重要。”   “嗯。”念光不知要露出什么表情,对他来说,突然多出来一个兄长似的人,有些难为情,平常都只有别人叫自己的份。   “哥哥!”   这一声,两个人都转了头,念光一想是那两个孩子在叫刘昭,又急忙撇过脸去。   “哥哥,我们找到了这个!”刘容和刘素两个小孩儿一人抱着一叠毛巾跑了过来,刘昭抱起四岁的妹妹,笑道道:“谢谢容儿和素素了。”   “不谢不谢。”刘素奶声奶气地摇摇头,刘昭放她下来,对着念光道:“我们过会儿去给嘲风洗澡,你去吗?”   “好。”念光不自然地点点头,刘容十分豪爽地递过去一大块毛巾,道:“呐,这个给你。”   念光愣了一下,小心接过,道:“好,多谢。”   “哥哥,素素能不能骑着马儿过去?”刘素拉着他哥哥的衣角,自以为小声地说道,谁知刘容耳尖,一下就凑了过来,大叫:“容儿也要!”   “好好好,都骑都骑!”刘昭见着架势,生怕两个弟弟妹妹又吵起来,便连声哄着,牵出马儿来,一个一个抱上去。   嘲风虽未成年,但也已经一岁有余,长得十分健壮,站起来比刘昭高上半个头,带两个小孩子不成问题。   “容儿,抱紧妹妹,别让她摔下来,知道了吗?”刘昭对着弟弟说道,小小少年立马听话地抱紧刘素,道:“知道了。”   刘昭照例夸了他几句,便转身对念光道:“走吧。”   “嗯。”对方的神色并不好,怎么努力都挤不出笑容来,刘昭只当他初来乍到,面生害羞,便只想着尽早带他玩玩,接触接触。   只是这边在磨合感情,另一头的大堂,却是一派严肃的氛围。   刘玉听到陈三年等人想去寻回刘照云,已是半晌没有说话。刘彰亦是如此,不过眼神却有几分妥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林肃靠着他的厚脸皮,打破了僵局。   “阿玉?”他轻唤,“阿玉,说几句话嘛,你一直憋着,让小辈们等得多委屈啊!”   刘玉正在追忆往昔,听到林肃这些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说说说,说什么说!我儿子是死是活,不用你们操心!”   “可是长公子不这么想,不是么?”一直沉默的刘歆晔忽然发难,他等不了,也不想等,这么多年,他只想尽早有个结果。可是刘玉一拖再拖,刘歆晔实在是无法忍受。   “叔父不在乎的东西,自然有人在乎,我们只想尽点心力,人在做,天在看,何必如此绝情?”   林肃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顿觉不妙,刘玉冷笑:“论绝情,我还比不得你!陈先生,你说是不也不是?”   陈三年抬眼,与刘玉对视了一会儿,便轻笑起来:“王上不是无情之人。”   刘玉冷了脸,却也红了眼:“是是是,全天下,只有我这一个恶人!”   “父亲。”刘彰轻呼,刘玉摆摆手,道:“那孩子,我是不会承认的,生也好,死也罢,都与我无关。只是苦了我的彰儿,为这个不争气的所谓的弟弟受累。”   “都是骨肉至亲,何来受累一说?”刘歆晔不依不饶,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踩刘玉的痛脚,陈三年略有诧异,今天的君王与往常很不一样,过于焦急;林肃却不多话,唯有他清楚,时间不多了,不逼一把,谁知道结局怎样?是悲是喜,他都认了。   “骨肉至亲?哈哈!”刘玉大笑,“那种下|贱|的女人生的儿子,怎么配和我的彰儿相提并论!”   刘歆晔眉头紧蹙,质问道:“照云是有哪一点让你不满?因为他出生卑|贱吗?可叔父不要忘了,让他出生的,是你!不是别人!”   刘玉一听,双目圆瞪,气急败坏下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彰赶紧上前给他顺气,陈三年也拉住刘歆晔,示意他不要冲动。   “父亲,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来解决吧,您先回去休息。”刘彰好生相劝,却硬是挨了一巴掌。   “啪!”   这一耳光下手极重,打得他直接滚在地上,满嘴鲜血,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你这个孽子!”刘玉似乎心情很不好,指着刘彰破口大骂,“若不是你执意留下那个孽障,如今怎会落到这般地步!你是要活生生气死我吗?”   刘彰捂着脸,缓缓站起身来,脸色看着十分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像是家常便饭一样,静静地忍耐着。林肃看了,也忍不住心疼起来,这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温软的性子啊!   刘玉似乎不解气,随手抓起一只茶杯,就狠狠地砸了过去,直砸得他头破血流。   “我养了那个孽障二十几年!他倒好,居然要娶李亭的女儿!要娶那个小人的女儿!”刘玉瘫坐在地上,忽然大哭起来,“我的儿,以后远庙堂,远小人,父亲是为你好,为你好啊!”   刘彰沉默地蹲下身子,哄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众人都是缄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小葱!无法自拔! 第61章 旧事1   几个孩子在池塘边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两个年纪较小的,咯咯直笑。刘昭一边给嘲风刷身子,一边看着弟弟妹妹,别不小心摔着了。念光站在一旁的石头上,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刘昭叫他一声,他应一声,有点呆。   “这马儿不错!”   念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夸赞小小地吓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韩怜生。   “韩将军也来了?”刘昭笑着打了个招呼,韩怜生点头道:“你们家长都在谈事情,我就是个粗人,听不懂,过来瞧瞧。”   “韩将军是我大齐难得的将才,哪里是个粗人?”刘昭接过话头,他仰慕这位将军许久,如今一见,说话不由地多了起来。念光见韩怜生的精神比先前好上许多,也是一副高兴的模样。   刘容跑过来,笑问:“将军也来玩吗?”   “对呀,小公子欢迎吗?”韩怜生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刘素举着双手,笑道:“欢迎欢迎!”   几个人又开始快活地有说有笑。   “让你们见笑了。”刘彰安顿好父亲,才带着人走在路上,“我父亲有宿疾,这心里一着急,就容易说胡话,还请诸位莫要放在心上。”   “是我们冒犯了才对。”刘歆晔看着刘彰脸上的伤,心里有愧,道,“我不知道叔父患有这等疾病,刚刚言辞激烈,让他伤怀了。”   “很多年了,治不好。”刘彰不是很情愿提到这些事,便扯开了话题,“走吧,我带你们去见见照云。”   “多谢。”几人不约而同地说道,刘彰轻笑:“我替照云感谢几位先生,这孩子能结交到你们,也算值了这一生。”   “长公子言重了。”林肃叹了一口气,“某不才,没能救他。”   “林先生大德,是照云有错在先,怨不得别人。”刘彰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然而说到底,是我没教好他,以至于顽劣些。”他的眼神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在陇西的日子。   “养不教,父之过,长公子不必自责。”林肃叹息着,陈三年忽感一阵阴寒从脚底直冲巅顶,腿一软,竟直接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刘歆晔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林肃也着急地给他添了道符咒,然而似乎不起效果,陈三年的脸白得吓人。刘彰见状,走过来,念了些经文,许久才让他冷静下来。   “陈先生不适,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刘彰劝道,陈三年摇摇头:“我还好,劳公子费心了。”   刘彰满怀心事地说道:“我弟弟刚回来的那年,也是如此,浑身发抖,呕吐,有次把肠子都呕出来了。我替他念了许多经文,也只这一篇有点效果。”   林肃清楚,出现这种现象,离魂飞魄散不远了。可他明明时刻盯着陈三年,先前并无异样,这会儿怎么这么突然?   “长公子也是个有心人,能否告诉林某细节?”   刘彰没有隐瞒,道:“我发妻的祖父早年游历江湖,曾拜在一位高人门下学艺,因此通晓一些阴阳之术。照云溺亡,返魂回乡,修庙放灯,便是他的意思。不过修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因此在这中间,照云有点扛不住,所以他才教我念此经文。”   “那位先生也是位高人。”林肃淡淡地点头称赞,道,“今日可能不方便过去了,我去给陈先生看看。”   “好,我送送你们。”刘彰礼数十分周到,刘歆晔背起陈三年,他还在后头帮扶着,林肃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分章分错了,哭泣 第62章 沧浪   陈三年的情况很不好,准确地说,是相当不好。面目惨白,嘴唇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就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气息微弱。林肃接连贴了好几道符都没有用,急得他团团转。   “林先生,还没好吗?能不能让我进去?”外头的刘歆晔着急地敲打着房门,林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撒了个慌,让他稍安勿躁。   “难道是什么东西冲撞了他?”林肃注视着陈三年的变化,若是他记得不错,眼前人是被秋后问斩的,可现在这样子,怎么看都像……   林肃惊得心尖突突突直跳,糟了,那水鬼想要和陈三年同归于尽!他虽一直跟在陈三年后面,但怎么说都是后到的,先前那段时间刘照云与他们相处,估计就动了歪脑筋!   林肃深知大事不妙,但此时不冷静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思及至此,他也只能冒险一搏了。   午夜,沧浪城。   静悄悄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其他声响几乎绝迹。瞿耀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着宋朗的衣角,东想西想,就是不好好走路。   “你累不累?”宋朗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瞿耀一眼。   国师大人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啊”了一声。   “我问你累不累?”宋朗又重复了一遍,拐了个弯。   瞿耀巴巴地跟过去,连声道:“不累不累,你在我身边,哪有喊累的道理?”   “那你别牵着我的衣角了,我累。”宋朗神情依旧很冷淡,瞿耀不开心了:“连衣角都不肯人家牵啊,小气鬼!”   宋朗突然转了个身,语气依旧平静:“要牵就牵手。”   瞿耀这回反应贼快,立马扣住人的手指,捂在了胸口,宋朗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心肝儿,你家还有多远啊?”瞿耀张望着,“这沧浪城的格局和京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我都快要给绕晕了。”   宋朗笑笑:“沧浪地处交通要塞,格局是一改再改,我许久没回来了,也差点晕头转向了。”   “是这样吗?”   “但是,我家很好认。”宋朗不免有些怀念,“我家院子里,有一棵非常古老的银杏树,传言,那是景家先祖种下的,距今已经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了。无论从城中哪个角落去看,你都能找到那棵遮天蔽日的银杏。”   瞿耀若有所思:“我猜,那位先祖一定是想纪念什么东西,才种下这棵树的。”   宋朗笑了:“这么久了,那些传说早就被人改的面目全非,谁还记得它最原始的样子呢?不过我家有族谱,我从前无聊的时候考证过,上面却只写了一句,琛公子得闲,于院中手植。后面,就再也没有提及过。”   “啧,”瞿耀目露精光,“我猜此事必有隐情。”   “你还猜?咱们都到了!”宋朗无奈地摇摇头,瞿耀抬头一看,眼前那块门匾上正儿八经地写着“宋府”两个字。   “你家挺阔气呀!”瞿耀看着门口匍匐的两只石狮子,眼如铜铃,尖牙外露,威风凛凛的模样,不禁感叹了一句。   然而正当他望着两只石像出神的时候,宋朗已经过去敲门了。   “这石狮子有些年代了啊——”瞿耀刚想上去摸两把,就被一声尖叫打乱了思绪:“公子,您回来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仆役,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您快进来,我给您牵马!”   宋朗笑着,转身拽着瞿耀的后领就钻进了院子里。瞿耀被迫以宋朗的手为中心转了个圈,转而呈拥抱的姿势趴在了人身上。   “快起开,我们去见爹娘。”宋朗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和称呼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搡着他。瞿耀得意地尾巴要上天,但无奈要见未来的老丈人,只好默默放开手,理理衣服,故作淡定地跟着走了。   宋家的格局不算大,仆役大大小小不超过十个,此刻都睡在后院,自然听不见。倒是常年习惯晚睡的宋瑛听到了动静,赶出来一看。   父子二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了。   瞿耀觉得可能是今天月亮特别圆,特别亮,照的这小小的院子有些诡异,不然为什么原本应该欢欢喜喜的父子重逢搞得和仇人相见似的,大眼瞪小眼?   “回来了?”宋瑛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瞿耀开始盘算着怎么给老丈人送礼了。   “是的,父亲。”宋朗说话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的,宋瑛点点头:“回来就好,你娘睡了,现在不要吵她,你的房间还在原来的地方,挺干净的,自个儿洗洗睡。”   说完这话,宋瑛便看向瞿耀:“你朋友?”   “我爱人。”   瞿耀一口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呛死自己。嗯?承认的这么快?我还没开始我的表演呢!瞿耀在心里直犯嘀咕,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老爷子的反应更加让人,捉摸不透,啊不,是,惊得下巴要掉了。   “嗯,我看不错,一表人才,挺好的,你照顾好他,爹爹就不操心了。”宋瑛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心平气和,淡定从容。   “好。”宋朗再次拽着瞿耀,当然这次抓的是他的手,带着人朝自个儿房里走去。   “心肝儿,我……”   “嘘,回房再说。”宋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瞿耀撇撇嘴,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翻了一下这篇古早的原耽,只能大概回忆起结局来,因为当年写的时候,还年轻,还不懂大纲的重要性,随随便便写了几个人设,就开工了,而现在那张写着人设的纸张也找不到了ORZ,至于为什么突然要填它,可能是看了下自己的书籍列表,觉得连载中没有已完成好看?或者说,我想对它负个责任?2333333总之就这样啦,不过,很有可能烂尾吧,我尽量不让它阵亡=。= 第63章 见家长耶   是夜,瞿耀躺在心肝儿的床上,闭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肚皮上,呼吸平稳,一脸安详。然而他却是斜着睡的,整个霸住了不太大的床榻,宋朗抱胸而立,冷漠地问道:“你是不是又欠打了?”   “哪能啊,我在等你呢!”瞿耀算准了对方洗澡收拾的时间,早摆好了架势等人上钩。   “那你睡成这样?”宋朗蹙眉,“快躺好,我也要睡。”   “嘿嘿。”瞿耀拍拍胸脯,“来我怀里睡——哎呦呦,心肝儿!心肝儿!”   宋朗揪着他的耳朵,愣是把人拨正了,自己鞋子一蹬,也往床上一躺,被子蒙过头,美好的夜晚就这么开始了。   “心肝儿。”瞿耀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弱弱地问道,“你爹,怎么回事啊?我看他——”   好像特别上道?瞿耀眼轱辘转了好几圈,没敢说出最后一句,他怕呀!   宋朗搂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道:“很早以前就有过先例了,你我这样的不算少数。我父母也比较开明,但是因为我入朝为官,背弃了他们继承家业的期望,加上这么些年都不怎么回家,所以,就这样了。”   瞿耀一听可不得了,自己可是让心肝儿守陵的始作俑者啊,这典型的破坏老丈人一家感情,万一被揭穿了,岂不是……   “放心,踏进我家门,就是我家人,我父母不会为难你的。”宋朗拍拍他的腰,哄着,“睡吧睡吧,明天还要去找那风海遗珠呢。”   瞿耀这才放下心来,连连点头,也紧紧地抱着人,睡了过去。   窗外的银杏树十分高大,皎洁的月光顺着枝头散落,洒进了宋朗的屋子。瞿耀朦胧中,察觉到了一丝温柔的气息,逾越千年时光,却始终带着少年般的热情与善意。   “你们来找风海遗珠么?”   那个声音咯咯地笑着,可爱率真,瞿耀知道,这不是鬼,仅仅是个残念,或者说,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一点记忆。它被遗落在这个人间,逐渐与日月共生,慢慢地,有了一点点性格,会笑,会哭,会习惯性地与人交好。   瞿耀是第二次见到这样的情况,第一次,还是年幼的时候,跟着师父出去玩看见的。   “嗯,我来找它,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需要它。”瞿耀在心底回答着,可他同样知道,对方听得见。   “这样啊。”那个声音笑着,有些俏皮,“它就被埋在银杏树的底下,朝南的那块地,你挖五尺深就可以看到了。”   “谢谢你。”瞿耀感激着,对方却道:“不客气,我好久没见到这个孩子了,还要感谢你将他带回来。”   “可是我拿到东西很快就会走的。”   “嗯,我都知道,救人要紧,快睡吧,休息好了,明天才有精力做事啊。”   那个声音始终在笑,如同三月的春光,满是新鲜蓬勃的可爱劲儿,瞿耀心想,它从前的主人该是多么美好的样子呢?   他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了一对背影,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眺望着远方的夕阳。他们紧紧牵着手,依偎在一起,那斑驳的岁月就这样被蒙上了一层温暖平淡的色彩。   瞿耀一早睁眼,宋朗已经不见了。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就走出去找人。逛了两圈没见着影子,倒是瞧见了老丈人。   宋瑛咳嗽了一声,抱着一张脸:“醒了?”   “嗯。”瞿耀琢磨着该怎么称呼人,对方却提前摊开了话:“你和我儿子好多久了?”   瞿耀一下被问懵了,他的老丈人可不是一般的,上道啊?   “快六年了。”瞿大国师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错,就是快六年了,追人花五年那也得算上,没有因哪来的果?   瞿耀的心底泛起花来,宋瑛点点头:“那挺好,以后好好过日子,我看你也不像那种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人,我儿子眼光还可以。”   一通话说下来,瞿耀又懵了,这是夸我呢,还是夸心肝儿呢?哎,反正都是夸,横竖一样!他笑笑:“您说得对,我肯定和心肝儿好好过日子!”   “嗯。”宋瑛背着手,沉吟片刻,“你们还年轻,平时饮食起居还要注意点,别累坏了身子。”   瞿耀一脸呆滞,怎么听着话里有话呢?正寻思着,宋朗就走过来了:“爹,娘让你过去一趟。”   “嗯。”宋瑛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就离开了。瞿耀微张着嘴,心想,老丈人真是,嗯,见多识广。   “你醒了?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日上三竿呢!”宋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嗔怪,语气倒多了些温情,瞿耀摇摇头:“我像那种会误事的人?昨晚上我得到消息,那风海遗珠啊,就在那棵大银杏树底下!”   “哦,这样。”宋朗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他太了解瞿耀了,给点阳光就灿烂,别到时候撒欢把家里房顶掀了。   得不到夸奖的瞿大国师又开始装可怜了,两条眉毛往下一耷,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宋朗不为所动,揪着人去吃了点东西,然后给父母请安。   宋朗的母亲很唠叨,和他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拉着瞿耀就开始家长里短,把儿子那一丢丢的琐碎事儿都数出来了,听得一旁的宋家父子头皮发麻。   “娘,您今天是不是要去和王家婶婶逛街去?”宋朗对着他爹使了好几个眼色,对方清了清嗓子,道:“阿月,把东西给了,孩子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   宋夫人很不满意地瞪了丈夫一眼:“着什么急啊,我不在和我儿媳妇联络感情呢嘛!”   瞿耀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朗踢了他小腿一脚,生怕这人高兴过了头,原形毕露。   宋夫人见状,又开始叨叨了:“我说儿子,你怎么能打自己媳妇呢?这是男人做的事情吗?你这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把你辛辛苦苦养育成人的老娘我吗?我……”   “好好好,行行行,阿月你冷静下。”宋瑛极力安抚着人,这怎么话题又跑偏了?瞿耀摸摸鼻子,笑着:“没事儿,这是心肝儿表达他对我的爱呢!”   爱你个大头鬼!宋朗在心底唾弃着,面上却仍然保持着微笑。   宋夫人嫌弃了好久,才慢吞吞地掏出一对连心佩来:“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啊,就当我们老两口的见面礼了。”   瞿耀那叫个高兴啊,连声道谢,又和人聊上了,宋朗看着那对连心佩,又看看自己老爹,突然觉得傻人有傻福,唉。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连心佩,我突然想起来我答应的甜饼番外还没写……!救命(手动捂脸) 第64章 归途   瞿耀虽然话多,但不至于误事,将丈母娘哄高兴了,便欢快地刨地去了。宋朗在一旁摆了个小桌,放了点时令水果和茶水,就坐那儿看着他挖,左一铲子,右一铲子,动作利落地差点让人误以为瞿耀就是专门做一行的。   “哈哈。”宋朗轻笑,喝着茶,眉眼弯弯的样子分外招人。   瞿耀抹了把汗,凑过来:“我要喝水。”   “哝。”宋朗端着茶杯,小心地喂人喝下去,瞿耀大叹一声:“啊,甜!”   “甜什么甜,白水。”宋朗嗔笑,瞿耀很不要脸地凑过来:“我心肝儿最甜!”   “呵,拿到连心佩就得意成这样?”宋朗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道,“刨你的地去!”   “我又不是狗,哪能用刨呢?”瞿耀笑着反驳了一句,宋朗两手捧着他的脸颊,揉了揉,居然也笑了。不大的土坑里露出一截翡翠匣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在提醒这两个傻瓜,正事要紧。   “估计就是它了!”瞿耀掂量着新鲜出土的翠匣,十分激动,“陈三年有救了,我也不用怕被晔晔扒皮啦!”   “傻瓜。”宋朗轻叹,便由着他高兴去了。   宋夫人听闻他们这就要走,心里很是惆怅,她的儿子和儿媳才刚回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便又要分别了。   宋瑛倒是一脸平静,摆摆手:“干粮备好了,完事后,有空回来看看。”   “嗯。”宋朗怀有歉意,他自小好强,心怀远志,便在年年岁岁中将父母恩情淡薄了,想来也算是未尽孝道,等这件事结束,就带着瞿耀回来定居,瓜田李下,热酒温茶,弥补一下这么长时间来的遗憾吧。   两人与父母道别之后,便顺着浩荡的清江水,直下淮南。   陈三年的情况很糟糕,气息十分微弱,令人担忧不已。刘歆晔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满眼憔悴。念光一直和刘昭几个孩子呆在一起,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位叔叔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刘昭给这个新来的弟弟送了一缸新鲜的鱼苗,“给你,看看它,心情会好一点的。”   “谢谢你。”念光没有叫他哥哥,生疏,还是太生疏了。   刘昭见他仍然闷闷不乐,淡淡的眉峰微蹙,走过去,附耳低声道:“我爹去请我外祖公了,别担心,他老人家可厉害了,我小叔就是他救回来的。”   念光惊讶地看着他,刘昭抿着嘴,微微点了个头,那澄澈的眼睛似乎在告诉自己,这是真的,相信我。   念光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刘昭的外祖公,竟然就是魏书海的恩师,当朝大儒徐漱怀。刘歆晔愣怔着,儒门常言,敬鬼神而远之,如今这情况,又算是什么呢?   徐漱怀拄着拐杖,他已经八十高寿了,身体硬朗,白须飘飘,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徐霖贞搀着他,柔声道:“祖父,您慢些。”   “好。”徐漱怀没有过多地表示,刘玉恭敬地垂首行礼,一改往日暴躁的形象。那些晚一辈的自然也不敢怠慢,除了毫无意识的陈三年。   “很危险。”老人家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将那黄花梨木的箱子抬进来吧。”   “好。”刘彰手一挥,几个家丁便合力将那捆着条条锁链的大箱子抬了进来。四面皆刻着百鬼,一个提着灯、白虎覆面的黑衣人走在最前头,花纹繁琐精致,困着里面即将灰飞烟灭的恶灵。   “里面是照云?”刘歆晔蹙眉,刘彰点头道:“嗯。”   一屋子的人都选择了沉默,是是非非似乎不再那么重要,谁都不是完全正确的,谁都不是完全错误的,若真要追究,恐怕最开始的那一步,就注定了这一天纠结的结局。   陈三年忽然咳嗽了几声,仍然紧闭着双眼,没有醒来的迹象。刘歆晔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他心头一痛,红了眼眶。   刘彰打开箱子,一团淡色的黑雾飘了出来,勉勉强强成了人形,看不清楚脸面。他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哥哥。”   怯怯的,像个孩子。   刘彰哄道:“照云,陈先生的情况,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那团黑影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干的。”   尽管已经猜到这样的答案,刘歆晔还是无法接受:“为什么?”   “能为什么?”刘照云冷笑,徐漱怀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叩击着地面,震得他浑身发抖。这个老人在警告他,不可放肆。   “我不甘心。”刘照云哆嗦着,声音里的寒气却一分未减,“我想见见光儿,就最后一次,我要见他,见了他,我就放过悯之。”   刘歆晔沉默着,他看向陈三年苍白的脸,拿不定主意。   “该来的总会来,殿下就算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总会知道的。”徐漱怀娓娓劝道,“何况,您应当对他有信心。”   刘歆晔一怔,想起那天儿子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稍有宽慰。刘彰便命人去请他们的小殿下,不曾料到,自己的孩子也进来了。刘昭束着发,一身利落的劲装,神情凝重地站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这让他的父亲很好奇。   “昭儿,你怎么这副打扮?”刘彰微微俯下身,低声问着,刘昭眨眨眼,很轻很郑重的回答道:“弟弟说他有点害怕,我得保护他。”   “哦哦。”刘彰豁然,刘昭点头道:“嗯,没事的,我带了点好东西。”   “傻儿子。”刘彰抚着他的头顶,轻轻笑了。   念光走到刘歆晔身边,唤了一声:“爹,您找我?”   “你照云叔叔有话和你说。”刘歆晔拉着他,“别靠太近,就在这儿说说就行了。”   “嗯。”念光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也有很多心事,而踏进屋子,看见那团黑影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更沉了。   “照云叔叔。”念光低着头,平静地问了好。   刘照云很不甘心,语气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愤怒:“我不是你叔叔,我是——”   “我知道。”念光打断了他的话,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刻意强调的。”   小小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神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澄澈,带了点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到此为止吧,求您了,好吗?”   “为什么?”刘照云很困惑,很压抑,他不懂。   念光淡淡地说道:“不为什么。”   刘照云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仍是去世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似是在哀求:“那你叫我一声爹爹,好吗?你看我俩,长得多像啊。”   念光望着他,背过双手,挺了挺腰板,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他会做怎样的回答。   “我记得你给我讲过的故事。”   这是小少年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   可他说完,却迟迟没有下一句,他咬着嘴唇,思量着,呼吸微重,好像有点紧张。   “可我认为,那个叔叔去渝州,应该不单单是为了谋一份差事,为了见到心爱的姑娘。他应该也有过兼济天下的抱负,应该也有过为生民立命的理想,他在那天死去了,也许,也许——”   念光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对不对,不知道会招来怎样的结果,可他必须表态,就算语无伦次,也盼望着能够传达自己的想法。   “也许他躺在江底的时候,看到人们安居乐业,心里也是高兴的,也是开心的。当他的孩子长大了,路过那一片浩荡的清江水,看到那些竞相扬帆起航的船只,也会记得他所付出的一切。”   小小的少年说道这儿,莫名地流出眼泪来:“这样不好吗?就因为我没能叫您一声父亲,就要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吗?爹,您收手吧,没有这个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刘照云愣怔着,他终于听到儿子喊他爹爹了,却也与这个孩子背道而驰了。他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夜,想起被滔天的洪水淹没的痛苦,想起了他发誓守住大堤,守住这座城池的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心情。   “我没有想过要闹得所有人不安生,我只是吃醋了,对不起,是爹爹错了。”刘照云也哭了,是啊,念光说得没错,刘歆晔说得也没错。这位君王纵使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他保住了笑荷,养大了两个孩子,也失去了最心爱的人,都是苦命的,谁比谁更可怜呢?   刘照云伸出手,轻轻抱着自己的儿子,念光手掌上发出一道金光,很明媚,像是夏天的清晨,刚刚透过云层的那抹淡黄色的光。   “瞿天师送我的。”念光小心地询问着,“我送送您?”   “好。”刘照云哽咽着,念光拍拍他的背,努力挺直肩膀,希望你能依靠,希望你知道,我能够被依靠。   刘照云的魂魄渐渐褪去了黑色,露出了干净的样子,慢慢地,他开始模糊,五官、四肢、躯干,一点点地,消失在了空气当中。念光保持了一会儿抱着他的姿势,之后就平静地放了下来。刘昭走过去,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嗯。”念光低低地回答道,“还好。”   所有人都像做了一场梦,尚未完全清醒,恍惚地,不知所措。   徐漱怀靠近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陈三年,对方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只是手依旧很冷,情况仍不容乐观。老人家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解开上头的红绳,将里头灰色的香灰撒在了他身上,一股奇怪的幽香升起,陈三年咳嗽了几声,双手渐渐有回暖的迹象。   “老夫只能帮到这里了,据说沧浪藏着一枚风海遗珠,若是得到,尚有一线希望。”徐漱怀微阖双眼,静静地后退了几步。   “多谢徐老相救。”刘歆晔起身行礼,老人家却是说道:“我学生之事,还望王上多多上心了。”   “魏书海一事,是我有错。”   “不是魏书海。”徐漱怀倾了倾身子,“是殷琦。”   刘歆晔怔在原地,良久,才呢喃着:“好,我都记着了。”   徐漱怀捋了一把胡须,笑笑,蹒跚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龟速填坑中 第65章 终章   陈三年是在第三天醒过来的,赶巧,瞿耀两个人也到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刘歆晔正拉着咋咋呼呼的瞿大国师往陈三年的屋子那边跑,几个人跟在后头喊,劝着不要着急之类。刘昭一如既往地带着弟弟妹妹玩耍,他的嘲风在院子里散漫地溜达着,隔着一个池子,他的祖父刘玉坐在亭子里,喂着鱼儿,日仿佛依旧平淡,没有波澜。   人们只是奔着一场重逢,而不曾意识到,那将是离别的开端。   陈三年醒了,穿好衣服,打开门,有风吹来,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倚着门,似乎在积攒力量,他得跨出这一步,不然会让人担心的。   刘歆晔第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可他局促着,没敢上前。   不能用力地去拥抱,陈三年看着太虚弱了。   “悯之,瞿耀回来了,你有救了!”他欣喜地呼唤着,又高兴又心疼。陈三年注视着这个男人,喉咙发痒,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瞿耀走上前,取出那个翡翠匣子,交到对方手上:“打开来看看,我不敢动,怕到时候弄坏了。”   “多谢瞿天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陈三年捧着那个匣子,刚刚好的份量,让人动容。   “不客气,应该的!”瞿耀摆摆手,“快打开,我心肝儿说,这珠子有奇效,是当年后土娘娘为了答谢景氏族人特地送的,传言,可以贯通阴阳呢。”   “嗯,好。”陈三年在众人的期盼下,打开了那个匣子。   一枚晶莹剔透的幽蓝色珠子,泛着微光,很美,倒映出一张清俊的脸。不是陈三年,而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张陌生的青年人的脸。   里头的人儿笑笑,露出嘴角的两个甜甜的酒窝。珠子渐渐化成了一滩水,又轻飘飘地打起漩涡来,绕过陈三年的周身,从他的眉心钻了进去。   透彻心扉的凉意,陈三年不由地捂住胸口,刘歆晔吓坏了,赶紧上前扶住他,手指交握的那一刹,那冰冷的寒气也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刘歆晔面色一白,不太好看。瞿耀有点担心,正欲施术呢,就听见了一个笑声,很耳熟,是那天夜里,那抹执念的声音。   依旧年轻的,饱含善意,他说:“有缘人,你们今生结下的因,只能等到来世得到它的果,奈何桥上相会,再执子之手吧。”   那话音刚落,陈三年便感到那股凉意倏地变暖,很温柔地遍走全身,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真得,活过来吗?   宋朗平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什么都听到了,也大概猜到了风海遗珠到底是怎么个存在,他微微勾起嘴角,唤了一声:“瞿耀。”   “哎!”瞿天师对于心肝儿的声音最是敏锐不过,立刻屁颠屁颠地走过来,宋朗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其他人也心照不宣地跟着走了。   刘歆晔撇撇嘴,竟是抱着陈三年,哭了许久。   “心肝儿,你怎么了?”瞿耀很是困惑,宋朗叹了一口气:“怕你打扰人家,跟着我,不要多问。”   “哦——”瞿耀对于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但谁让人家握着自己的小心心呢?不乖乖听话还能怎么样?   林肃的情况就不太好了,被几个人围着,问这问那,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有这么个传说。   “我兄长是救过来了,对吗?”韩怜生最是急切,他和刘歆晔一样,并不知道原来的陈三年只能回到阳间七七四十九日,按照计划,应该是真相大白,送亡魂归位的时候了,但现在,因为刘照云的搅和,情况复杂了许多,林肃一时竟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不太确定,按理,应该是得救了。”   “那就好,那就好。”韩怜生宽下心来,何妙雪没有说话,刘彰选择沉默。   几人散了去,各怀心事。   “心肝儿,你说,陈三年是什么情况啊?活人不像活人,亡魂不像亡魂。”瞿耀和宋朗呆在一颗偏僻的树下,面露忧色。   宋朗平静地说道:“他在完成心愿之前不会有事的,但终归要去往奈何桥,那枚珠子,只是给他们两个留下点印迹,等到来世再重逢吧。”   “这样啊?”瞿耀鼓着嘴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宋朗坏心思上来,捏着他的下巴,将气都给放出来,瞿耀笑着:“好玩吗?”   “好玩啊。”   “那你多玩一会儿。”   “美得你!”宋朗手一松,就被瞿耀抱了个满怀:“嘻嘻,抱一抱。”   “好,给你抱。”宋朗的心情也有些奇怪,说不上来,有点惋惜,也有点庆幸,可事到如今,又能去强求什么呢?   陈三年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和正常人一样了,几人拜别了淮南候一家,赶赴京城。念光抱着刘昭送他的小包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刘歆晔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说没事。   “爹,我以后还能见到爷爷他们吗?”念光低声问着,更确切地说,他还能见到那个哥哥吗?   “能的,我们是一家人。”刘歆晔这么回答他,宽厚的手抚过他的头顶,算是一种安慰。   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彼时的人们这么想着,破碎的情谊,割裂的生活,都可以东拼西凑,重新和好,只要我们用力靠近,就能等到嫌隙彻底消失的那天。   京城安稳,荞儿做得很好,他们顺利地完成了交接,并彻底地攥住了李相的把柄,那个从杨敬府里出来的菜贩子,成为了引爆这场斗争的最后一根□□。   殷时维坐在家里,听着外面传回来的动静,照旧撒了一把鱼食,他看着争先恐后游过来的鱼儿,不禁冷笑:“李亭啊李亭,你也有今天!”   这场波及甚广的案子,以李亭自尽,党羽流放画上了一个句号。坊间传闻,李相这么快倒台,是因为护国公率兵堵住了他的退路,不然啊,估计就得上演起兵谋反的戏码了。一时间,殷琦似乎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可是他在一天早朝中,交出了最后的兵权,并褪下官服,回家养老去了。   刘歆晔私下找他,问了这个人最后一个问题。   “您问我李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殷琦站在池边,眼神一如既往地深沉,“要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他非常优秀,忠义勇敢,步步为营,正因为他,先王才得以赢下宝座。可您问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清楚,可能他自始至终,只是忠于先王一个人而已,只是那个人而已。他死了,李亭就渐渐失去了最初为之奋斗的目标吧。”   殷琦说着,不知道是否回忆起年轻的那段日子,那段恣意的骄傲的日子。   刘歆晔最终是有些落寞地离开了殷府,回去后,他将殷月尧送出了宫,赏了许多东西,就当是补偿她这么多年受过的委屈。可是殷时维不太乐意,他煞有其事地拄着拐杖,站在陈三年的家门口大声嚷嚷,说是要伸冤,可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偏偏挑在了刘歆晔和荞儿都在的日子,声音之大,连隔壁的瞿耀和宋朗都给招过来了。   “哎呦,这还是殷家的翩翩公子吗?”瞿大天师笑着,并没有恶意,殷时维说道:“耗费我姐姐七年的时间,打发点东西就算完了?”   刘歆晔问他:“那你还想要什么呢?”   “要个人。”殷时维指着对方身后的盈江,笑着,“就他。”   “我?”盈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干什么了,就要他?   “我姐姐挺喜欢你的,你就当做牛做马给你主子还债了。”殷时维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别妄想糊弄我,你们的一举一动我可看得清楚。”   刘歆晔轻笑:“盈江的去留,他自己决定,我做不了主。”   荞儿忍着笑:“估计我们的大老爷没法决定了,又怕人家,又喜欢人家,左右为难啊!”   “谁说的,没有的事!”盈江嘴硬,脸却红了,荞儿咯咯直笑,不明真相的,反应迟钝的,站在原地,也禁不住跟着笑了。   殷时维慢慢走过来,从腰包里掏出一方印章来,交到陈三年手上:“物归原主。”   “我的私印?”陈三年有些惊讶,刘歆晔更甚,这东西,当年是被葬在悯之衣冠冢里的呀!   “对。”殷时维勾起嘴角,“当时为了泄私愤,坏了先生的坟墓,对不住了。”   他这么说着,语气里却不带任何歉意,他仍然骄纵,至少在他的君王面前,就是这样。刘歆晔看着他,殷时维从来不肯拄拐,他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瘸了一条腿,可现在,他却大张旗鼓地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你欠我的,现在该还了。   刘歆晔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他对这个年轻人了解太少,太陌生,以至于现在不知如何去沟通。   瞿耀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他笑笑:“既然都来了,那就进去坐坐!”   “你还真拿这里当家了?”宋朗睨了他一眼,瞿耀厚着脸皮,嬉笑着:“都是邻居,我两家感情又这么好,算不得外人!”   “进去坐坐?”陈三年温和地问着,殷时维抿抿嘴:“也好。”   许是时光走得太慢,刘歆晔竟是觉得,这一刻很长,还能更长。   某个深夜,他和陈三年躺在同一个被窝里,细细地数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他握着爱人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很暖,暖到外面皎洁的月光都温热了起来。   “悯之,我这些天一直在做同样一个梦,梦到你呀,站在一座桥头等我,穿着你那年参加殿试的青衫,真好看。”   刘歆晔说着,似乎很困,眼睛有些睁不开,陈三年翻了个身,抱着他,哄道:“睡吧,不早了。”   “嗯。”   他们静静地进入梦乡,点点的灵魂飘散,空荡荡的,被窝里只剩一个人。   没事的,我们会在下一世相逢,你千万记得,留一个海晏河清的人间供我们居住,瓜田李下,梨花和酒,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不要像你这样的,你是最特别的,瞿耀那样的,一两个就好,不然太闹腾了。若是有可能,我们还能一起办个学堂,教孩子们读书,也挺好的。   你大概最喜欢我穿士子青衫的样子吧?   那么,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古早味的原耽今天终于完结啦!真得对不起,很多细节想不起来了,本来埋了些伏笔的,但是由于当年的自己不会撸大纲,导致埋的东西挖不出来了嘤嘤嘤,比如说其实殷时维和韩怜生是有故事线的,一起上阵御敌啊什么的,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把这条线插在哪里了呜呜呜呜,另外番外会更新瞿大可爱的身世,还有如果喜欢明确刘陈的小甜饼的话,也会加几篇的,就是希望我别给写成令一个大故事了ORZ   景琛和邹静恒其实也充当了一次背景板呢,在《风海志》的番外里会更新银杏树和风海遗珠的故事,明天上新哦!请多多支持!   最后,新文《穿书系列之我在末日溜丧尸》已经上传啦!希望会有小可爱捧场,你们的收藏就是我更新的动力啦!绝对不会做个坑货的!呜呜呜呜呜呜